殷无极似乎被一泼冷水浇透,竟是失控倾身,用力抓住谢景行的肩膀,十指如钳。
“师尊,您以为自己在骗谁呢?”
他似质问,似疯癫,似哭似笑。艳烈火焚的瞳孔紧缩,低调贵重的玄袍泛着褶皱。
他情似烈火,爱恨声声怨。
艳鬼幽厉,夺魂索命,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殷无极连连冷笑:“谢云霁,你真是好冷的心肠。兴致来时,圣人就将本座捧在手心,恣意享用,指缝里漏下些许宠爱;一旦奔赴大道的契机出现,你断情绝欲时,却不犹疑半点,无论情人如何哀求,你却弃如敝履,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
被帝尊这般绝世美人堵在墙角,扯孽缘,讨情债……
饶是谢景行再心硬如铁,也会左支右绌,一败涂地。
谢景行长叹一声,不再维持垂衣敛袖的温润姿态,似清雅修竹的身躯,也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直起。
伴随帝尊尖锐的质问,矫饰、谎言与隐忍被层层剥离,他褪去天衣无缝的画皮。
重生之后,病骨羸弱的儒门君子,陡然消失了。
深潭泛波,真正的魂魄浮出水面。
隐匿在“谢景行”命盘之下,欺天逆命的圣人谢衍,终于从无边黑暗中,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眼。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清光照梅花,白衣书生负手,清霁容貌藏在疏影里,神色波澜不惊。
他声音泠泠,“五百年倥偬,别崖就如此坚信,自己不会错认故人?”
殷无极掀起眼帘,绯红压抑在混沌中,一簇摇曳的炉心火,灼灼亮起。
他凝望着圣人久违的身姿,如同注视静海、深渊与长夜。
圣人西行五百年,世人快要忘却他的名字。
时过经年,殷无极重游故地,见到昔日洪崖沧海上高歌的故人,御潮水,凌九霄,转世而来。
风起青萍,草木无声,世人碌碌。
无人发觉这段惊世的跌宕。
唯有殷无极仰望天穹,世界无声的轰鸣中,星辰既归位,雷起天门开。
良久,殷无极声音缓缓,如静水流深。
“谢云霁,我辨认你,不看你的形貌,亦不看你的境界。”
他只认元神。
“一眼,就足够了。”
圣人谢衍默然片刻,坦然道:“果真瞒不过你,别崖。”
别崖,别危崖。
谢衍当年为他起字时,本蕴着谆谆教导,殷殷关切。
后来,却是师长唇齿间含着他的小字,把弟子圈禁九幽,作他一人的囚徒。
辗转缠绵的小字再度被唤起时,如同元神被师尊温在舌尖,品尝滋味。
个中含义,太过暧昧赤裸。
千年师徒,关系背德禁忌秽乱荒唐,情欲与杀欲融在一处,开出癫狂靡乱的花。
谢衍阖眸,他多半枉为师长。
殷无极也不讳言过去,甚至讥诮道:“圣人居然问,本座为何认得出您的元神?……哈,这段私情究竟多癫狂,难道您心中没数吗?”
一旦承认昔年名讳,意味着翻旧账,说曾经。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书生,不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而是圣人谢衍。
兵解重生后,谢衍气运有缺,必须隐姓埋名,欺天骗命,难得以旧身份面对旧情人。
谢衍停顿片刻,虽然记忆不全,但他敢作敢当,全盘认下,“自然有数。”
既是亲传师徒,又是仙魔至尊,偏生陷在孽海情天里,性命双修,元神交缠。条条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但凡有一条揭露于青史,两个人都会声名尽毁,从巅峰坠下,从此万劫不复。
即使如此禁忌,但那些隐秘的信笺,还是藏在公文之下,在魔宫和微茫山之间雪片般传递。
殷无极情绪动荡之下,恨亦如刀锋,他字字带血,道:“既然圣人心中有数,也理应料到,九幽之下的仇怨,本座会向圣人,一桩一件,逐个讨还。”
九幽大狱之下,一圣一尊像是两头杀红了眼的困兽。
圣人不再为人师表,帝尊亦然忤逆犯上,与他在黑暗里撕咬,或是缠绵。
见血最好。
不见血,饮下泪也可以。
帝尊神情阴戾,淡淡说着恨,“圣人飞升之前,没有一剑把本座杀了,反而让本座逃出九幽大狱,返回北渊,重振旗鼓,是圣人平生最大的错误。”
“谢云霁,被幽囚的数百年,你知道本座是怎么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