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一事,分支极多,不同路数,各有千秋。
在山巅,大修士的推衍演造之术,其中有一种号称最准、却也是门槛最高的冷僻手段。
就是将推衍一说的“推”字,变成真正的字面意思。
陈平安始终是耳闻,在书上见过几次,一直没有亲眼目睹此事,所以先前在扶摇麓道场内,就与老观主请教了一回。
老观主对此嗤之以鼻,让陈大道友不要想着一口吃成胖子,这门高明手艺,是注定学不来的。涉世深者,即便侥幸掌握了这门神通的皮毛,视野所见愈发混乱且晦暗。
推衍预知天命者。境界越低,道行越浅,看到的脉络就越多,岔路无数条,而且一条线上的景象,越往后越模糊,甚至在某些节点上,景象直接就地消散。
老观主当时便一巴掌拍在陈平安的肩膀,轻轻一推。
陈平安摔出去很远,头晕眼花,重返原地,好奇询问老观主看见了什么。
老观主笑而不言。
陈平安立即明了,纯属手痒,正大光明打他一巴掌。
老观主收敛笑意,说道:“比如小陌,白景,不光是他们境界比你高,两人尤其命硬,否则也活不了万年光阴,所以你是如何推也推不动的。”
谢狗问道:“碧霄道友传你口诀了没有?”
陈平安点点头,“传了,但是想要转述道诀,需要耗费大量灵气不说,人身小天地之内,动静不小。我就刻在一对方章剩下的边角料上边。”
谢狗伸手道:“让我瞅瞅。”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方篆刻道诀内容的随形章,谢狗接过手,扫了几眼,丢还给山主。
陈平安放回袖中,问道:“门槛比较高,不容易学会?”
即便有承载神性的道冠者,作为精研此术的基础,陈平安只敢说学到了一点皮毛,离着登堂入室的境界,不可以道里计。
先前就拿青壤和仙藻几个小试牛刀了几回,确实如老观主所说,依仗双方悬殊境界,也只能推动些许仙藻,预见了她在心相天地内与萧形的重逢,仅此这一条线,数以百计的“仙藻”站在这条金色长线上,脉络清晰。反观青壤和豆蔻,就看不长远。
而范铜和谢三娘,各自出现了十数条蔓延出去的丝线,他们与脉络,宛如一座祖山与旁支龙脉的关系。
其中两条相对实在的金色长线,可能就是代表着他们的两种不同命运,一条直达此地山神庙。
一条却是蔓延到了当下赵铁砚、简绣他们这边,交缠在一起,好似打了个绳结,最终范、谢夫妇二人,就此身死!
所以陈平安才会先选择亲身入局,将他们带在身边,再赠送给他们三颗神仙钱,放慢脚步,在此等候他们双方好像“走龙衔接一处”的景象。
陈平安既在等人也在等事。等着仙,神,鬼,妖,人,他们悉数汇聚在此。
先前推衍武夫范铜、女鬼谢氏之时,陈平安看到了一些模糊画面,例如有一个后来才知名叫储熹的练气士,瞧见了那矮小妇人,认出了是一头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没什么根脚背景。估计她能够维持一点灵光不灭,是靠身边跟着个见色忘命的恶汉,用以补充阳气。也有一个名叫况夔的修士,靠着家学,略通望气手段,其实看出了那女鬼妇人,有几分由浊转清的迹象……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没有再推衍范、谢夫妇的命理走向,毕竟算命一事,不可过于频繁,容易把命算薄。
谢狗看了眼山主。
平时多聪明一人,想东想西的,浑身都是心眼,咋个一碰到修行事,脑子就不灵光了呢。
陈平安默默嚼着一根掸去泥土的甘草。
他总是这样,喜欢管闲事。
可能是因为自己太没有少年气的关系,他就特别喜欢那种满身少年气的人。
记得先前在那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之巅,陈平安跟楔子岭白茅第一次见面,当时山上还有心怀叵测的鬼祟之辈。
之后便有天曹郡剑修张雨脚,金阙派垂青峰金缕,一双璧人的少年少女,联袂而至,他们一出场便让白府主惊骇万分。
那位山泽野修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剑仙,配合少女的神通,一斩再斩,雷厉风行,全无过错。
修道之士,堂堂正正的斩妖除魔,不过如此。
那种少年意气风发,不必言语。
别看上次在青杏国京城重逢,陈平安跟张雨脚形若陌路人,估摸着少不得要在少年那边落个倨傲的印象。
但是在自家山头,与于玄闲述江湖事,陈平安却是专门提及此事,对那少年剑修,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当陈平安贱兮兮说起那少年曾经几乎属于当着自己的面,亲口说自己日后若是见着了那位陈剑仙,给对方提鞋也不配,但是他补了一句,也不会提鞋。言外之意,钦佩归钦佩,绝不肯惺惺作态,故意低人一等,卖乖讨好。
听闻这件趣事,于老真人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抚须点头,给出一句评价,少年郎当如此。
陈平安蹲下身,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咬着手指。
谢狗大致猜出了自家山主的用心,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想啥呢。”
陈平安轻声道:“想一些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谢狗好奇问道:“举个例子呗。”
陈平安缓缓道:“比如嫁衣女鬼,书简湖,一个叫黄师的武夫,某位城隍爷说过的某个道理。”
谢狗说道:“既然死活想不通,那就干脆别想嘛。”
陈平安淡然道:“陋巷走夜路,只此一条道,绕不过去的。两眼一抹黑,只能遇贼杀贼,否则此路不通。”
谢狗哀叹一声,“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啊,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陈平安呢喃道:“曾经有位佩刀的剑客,与草鞋少年说过一个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