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还攥着那团被他揉过的信纸,他桌上?还摆着第五争送来的敕令。
敕令是晌午后?刚刚送到的,一打?开扑面而来就是这位次王子火药一样的怒气。
他骂了韩其半页纸,从苟且偷生一直骂到韩其为什么还有脸活在世?上?,终于在结尾处刀锋一样用短句做了结束。
“即刻交割与淡河裴纪堂,汝五日?内至踞崖关述罪。”
而那张没有落款的信纸,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桌上?——
“淡河裴,欲杀汝,取而代之。”
韩其颤抖着手把信纸在火上?烧了,又瘫坐回椅子上?。
那裴姓子好狠的心肠!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不打?算将蒿城交出去,只是此事慢慢谈,徐徐谈,取个?好结果两边都好看。
他不做县令,做个?其他官也不是不可,可那裴姓子居然写信给第五争挑拨离间?,要让这个?暴脾气的煞星杀了自己他取而代之?
这蒿城,这蒿城……自己苦心经?营多年,他胃口也忒大了些,真以为自己会坐以待毙不成?
韩其摸索着摸到了桌上?已经?冷了的残茶,吃尽剩下的一点。
铁青色逐渐从他脸上?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
韩其圆脸,笑相,眼尾弯弯地有些皱纹,给那张脸添上?几分憨厚慈和来。
但此刻他不笑时?。两边的法令纹就破坏了这张脸的和谐,原本圆融的线条也尖锐起来。
他拍掉手上?残余的纸灰,匀一口气,沉声唤来心腹的管家。
“汝即刻出城,”他说,“持我?印信,知会城外各坞堡主家,就说有敌欲篡蒿城,我?韩某人今危在旦夕,请诸公遣可信之人前?来一叙,共救蒿城。”
管家领了命,退后?两步想要离开,又被韩其叫住。
他皱眉,手在空中比画两下整饬其措辞,又加上?一句:“另外,你再悄悄地去市井间?打?听件事,切不可让旁人知道。”
“你就打?听……”
“有术法之人,畏何,惧何……”
“以何可杀之?”
朱红佛寺
嬴寒山没什么宗教信仰,和她母亲不一样。
人都说充满希望的人不信什么,绝望的人也不信什么,只有卡在?希望和绝望之间那一个?微妙的区间的人,才?总会不停寻找一个能够拯救自己的东西。
扪心自问,嬴寒山不很充满希望也并不绝望,她只是?……不信。
她只相信给予,不相信接受。别的东西是这样,“拯救”这种东西也是?这样。
当?然了,这些微妙的三观相关的东西是?不足与旁人道的。
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崇佛的年代?里,你向别人解释你不相信神佛的存在?都困难——你自己本身?就是?怪力乱神的一部分呢!
所?以,当?韩其郑重?地邀请她前往城中最大的佛寺,为蒿城祈福时,嬴寒山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不去的理由。
阎浮寺在?城中繁华处,距离官府不很远,与寻常那种“寺庙应该地处城郊或山上”的刻板印象不同,这座占地三十来亩的寺院非常入世。
虽然今天因为大香客来访,住持吩咐下?去闭寺一日,不接待其他善信,务必为佛寺圆一个?清净出?世的气氛,嬴寒山还?是?能从脚下?筛了好几遍的黄土和路边有宝相花的锦障路里嗅到铜气。
住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僧,身?上的一身?袈裟倒很新,包着他有些像是?老树桩子上被风刮来一床锦被。
他笑着先与韩其拜了,口称善哉,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嬴寒山。
苌濯忙着加班,嬴鸦鸦最近被一群小姑娘缠着,现在?在?场的只有嬴寒山一个?人。
被一个?七老八十的光头老大爷目光如炬地盯着不说话,纵她是?杀生道女修也有点芒刺在?背。
“大师何故如此看?我?”她问。
“我见施主?顶上生光,背有金赤气,眉宇间隐隐有金刚之怒相。”他肃然合十一拜,“想施主?或非凡人之躯,故而久视。”
嬴寒山不为所?动:“大师,佛前不打诳。”
“阿弥陀佛,”住持没被这句话噎回去,甚至眉毛胡子都没跟着抖一下?,“出?家人,不诳语。”
“施主?可是?南人耶?南生北相,怒目而金睛,端如莲花座,行如斑斓虎。世有污秽不清之事时,当?有大士自密严净土中出?。大士有百千变化,百千变化中有百千相貌,若托生为人,无?论男子女子,皆生威严相,目如金粲。”
他合手一拜:“今见施主?,是?贫道佛法得小成了。”
嬴寒山又缩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把疯狂往外冒的鸡皮疙瘩搓下?去。
一个?俗世的僧人拜她一个?杀生道,这个?罪过论起来不知道是?她更?重?一点还?是?他更?重?一点。
既然人家住持都说了,施主?您没准是?个?菩萨,那来这寺里就不用拘谨了您就权当?回家吧。
所?以象征性敬了三炷香之后她就被放去自由活动,住持还?有心要?与这位“或非凡人”的女将聊聊天,嬴寒山却对这话兴致缺缺。
就算真是?什么天上的角色转世没看?路落进了杀生道里,那也是?原主?的事情,现在?原主?壳壳里装的是?她,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循着佛寺里殿与殿之间的小路走,走到一处放生池旁。
池子是?汉白玉的雕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绿水里百许头锦鲤,小的有人掌长,大的赶得上小臂,鱼群凑在?一起洄游成一队,摇头摆尾地从她脚下?的桥底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