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雍正皇帝进入十三阿哥的卧室,大约待了有大半个时辰。屋外的人都听见雍正与十三阿哥对答,十三阿哥气弱,外头人都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雍正屡次劝阻,“不要再说了”“你身子要紧,等你好了再说”。但大约都没有拦住十三阿哥,这一对君臣始终在卧室内对话,直到后来,雍正的语声转悲,而十三阿哥的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夜已深沉。
雍正皇帝从十三阿哥的卧室出来,面色沉重,脸上似有泪痕。
一起候在院子里的人大多明白了,一起跪下去,人人强抑着不敢号哭。但是这许多人聚拢在一起,依旧是哭声四起。二门那里,云板被敲了四下。怡亲王的丧信立即被送了出去。
雍正立在门前,沉默了良久,深吸一口气,举头望着夜空,片刻后才道:“怡亲王是朕之手足,朝之良臣。早先阿其那包藏祸心,扰乱国是,隆科多作威作福,揽势招权,实赖怡亲王一人挺然独立于其中,镇静刚方之气,才没有让奸党得逞。”
雍正说到此处,兀自无法消解对八阿哥的怒气。若是当初八阿哥没有与隆科多夺权乱政,也不会让十三阿哥劳心劳形,让他的病情在短时间内急速加重。
“怡亲王过世,朕痛失手足,而朝中痛失贤臣良将。朕胸中哀恸之情,无法以言语表达。”
“今赐怡亲王允祥,改名‘胤祥’,与朕之名讳重一字,无须相避,其爵位世袭罔替,子孙继承,无须降等。胤祥以和硕亲王规制治丧,并配飨太庙。谥号为……‘贤’!”
怡亲王府中的人全部伏下行礼,谢主隆恩: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哀荣,谥为“贤”,配飨太庙,这些都罢了,关键是雍正皇帝竟令十三阿哥无需避讳,将名字改回来,改用那个和他一样的“胤”字——以示他们到死都是兄弟。
然而石咏对此一无所见一无所知,巨大的悲伤蒙蔽了他的眼他的耳。自此开始,他始终沉浸在这悲痛之中,迟迟没有办法挣脱。旁人痛哭流涕如丧考妣的时候,石咏却自此收了泪,他已经痛到哭不出来。
——十三阿哥的音容笑貌,都已成绝响,他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在往后怡亲王府上治丧的将近两个月中,石咏一直浑浑噩噩的。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亲近的人却都明白他伤痛太甚,以至魂不守舍。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联袂过来宽慰他,十三福晋特为去寻了如英说话,要如英帮着排解石咏。
除此之外,石咏的痛苦,也都教雍正看在眼里,这位对石咏原本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次难得再没多说什么。
怡亲王府治丧的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很多事。
例如贾雨村在石咏“悍然”将他扔到永定门外之后,更加详细地“编纂”了几件石咏与“阿其那”勾结的证据,往上级那里一送。官员们不敢怠慢,层层又递到了雍正皇帝手中。
雍正其实早已在十三阿哥手中看过石咏的那些“拼音信”,并不认为石咏与允禩有什么勾结。另外,贾雨村奉上的“证据”明摆着就是为了一己之私,告密揭发石咏,正应了石咏当日在十三阿哥病榻前之言,雍正初时还将信将疑,眼下却被贾雨村这等行径狠狠地打了脸。
于是雍正狠狠发作了贾雨村,将他贬去江宁,做了个城门卫,所用的借口乃是贾雨村在怡亲王丧仪上表现得“不够哀恸”,这一点也正是从贾雨村的同僚那里收到的线报。
贾雨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知道的无不大快人心。日后虽然贾雨村也曾兢兢业业地想要起复,但是折腾了无数次,都没能成功。一来所有他的上级同僚都知道了此人专会告密揭发;二来么,江宁首富的夫人,娘家正好姓甄。
雍正对贾雨村之流刻厉无比,可是因为十三阿哥不幸早逝,雍正对于其他手足终于表现出了少见的宽容与大度。诚亲王允祉重新领了礼部的差事,十四阿哥则被从景陵召回了京,虽然赋闲在家,但是到底是可以四下里稍许走动走动。据说这也是因为十四阿哥在听到十三哥的丧信之后,在景陵哭了一场的缘故。
唯一还被困着的是老十。十阿哥因以前与允禩来往过密,雍正到底是存了戒心,没有马上开释,往后拖了大约十六个月,才将这位从张家口放出来的。
石咏听说这些事,心知雍正不过是完成胤祥最后的心愿:善待手足,即便再不愿意,雍正也不想让胤祥在地下不安。
石咏时时能记起,十三阿哥临终之前,与雍正谈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十三阿哥在病榻上到底对雍正求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有后来从雍正的种种所作所为之中,才能慢慢推测出来:
十三阿哥应当是曾请求雍正善待手足兄弟和子女,大约也提了粘杆处和密折制度的种种弊端,力劝不要用这种手段来控制臣子,免得令朝中风气败坏,失了秩序。
有时石咏会忍不住想,十三阿哥还会向兄长提什么,会提到石咏出海远航,去寻找那个“新世界”么?
没多久,雍正本人就直截了当地向石咏提了这件事。
“听说你打算辞官?”雍正自顾自坐在养心殿小书房的炕桌跟前,戴着眼镜,盯着面前如山似的奏折,正眼也不看石咏。
石咏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是!”
其实石咏当初在十三阿哥病榻前提及他要辞官,并非想是向雍正透露他未来的打算,更多是想借此引出他对粘杆处与密折制度的看法。岂料这话被雍正牢牢地记在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