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鸟和鸟是不一样的啊。”
鸬鹚好像没有了继续进食的胃口,他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茫。“我本来可以不用去思考这些的,我本来可以一辈子都做一只给主人捕鱼的渔鸟的,但看见他们之后,我还是没忍住想了很多。
“我在想,鸟和鸟生来注定不同吗?有的鸟属于天空,有的鸟就要被困在小小的渔船上吗?有的鸟可以尽情展翅翱翔,有的鸟却只能一辈子都带着脖套吗?”
说到这里,这只鸬鹚突然非常人性化地展开翅膀,用翅膀尖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上面能很清晰地能够看见一圈常年戴脖套留下来的痕迹。
然而有形的脖套虽然被摘下,无形的脖套却似乎仍旧未能退去——鸬鹚还在为此痛苦。
“所以你逃跑了?”安澄也停下了进食。
鸬鹚摇了摇头,“让你失望了,我没那么勇敢,是主人意外离世,然后我才找机会逃出来的。
“又正好是迁徙的季节,我就偷偷地跟着其他的鸟从南方一路飞来了这里,但是也没有认识新的朋友,还是自己一只鸟,后来……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安澄恍然大悟,然后又非常郑重地对鸬鹚说:“你已经很勇敢了,勇敢地思考现状、勇敢地面对现实、勇敢地脱离了生活了多年的环境重新开始。
“有很多的人……哦不,很多的鸟,即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会得过且过,因为他们没有抛弃一切面对新事物的勇气,所以不用妄自菲薄。”
能够认清现状的本来就是少数,而在认清现状后还会想着改变的,更是少数的少数。
保持原状的人不是懦夫,但积极改变的必是勇者,即使最后的结果算不上好看,可谁也不能指摘。
鸬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疲惫和阴霾,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他声音中的雀跃。“谢谢,谢谢你啊,谢谢你能够认可我。”
嘴上说着谢谢,可安澄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特别是联系起前段时间鸬鹚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这样的难受就愈烈。
他向来是一只共情能力很强的鸟,便忍不住安慰道:“别担心,现在时间还太短,我相信你很快就可以交到朋友,顺利地开展新生活的。”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紧接着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鸬鹚愣住了,面上的欢欣一点一点地淡去,“我没有名字。”
屎到淋头了怎么办?
安澄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理解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直到今天,直到听到鸬鹚说这句话为止,他才恍然大悟。
人与鸟都是相同元素组成的碳基生物,有情感、有记忆、有情绪,然而这个世界上被命名为“人”、“鸟”的物种又有亿万之多,名字便成为了加以区分的代号,也成为了具体生命的抽象代表,因此当喊出名字的那一霎那,便是喊出了这个生命迄今为止所有的曾经、现在与未来,便是喊出了过往所有的确切和将来所有的悬而未决。
没有名字的生物消散在天地间,与其相关的一切便会被打碎弥散,最终只会成为无法考究的无名者。
鸬鹚在人类社会出生成熟,得以机缘见到了天地的广阔、扑向了自由的天空,他说从今以后要为自己而活,然而自己到底是谁,鸬鹚却还不清楚。
无形的脖套尚未摘下,他还是那个没有自我的捕鱼工具。
总之那个回答一出来,安澄也好、鸬鹚也罢,甚至是一旁的朱云深都陷入了沉默。
不过很快安澄又主动地打破了这样僵持的氛围。
“我叫安澄。”他说,随后又指了指身旁的冷面红隼。“他是朱云深。”
“这次是你叫来了人类帮助了我们,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安澄说得很慢,也很真诚。“之前关于鸟蛋的事情有些误会,很抱歉当时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但也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的。”
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祝你能够早日找到适合自己的名字。”
安澄不是什么谈话技巧专家,这些话也是发自内心的,然而这么简单的几句就让鸬鹚的表情几经转变,展现出了十分的动容。
“安澄,谢谢你。”表达完自己的谢意,鸬鹚顿了顿,语气和表情又沉了下来。“说到鸟蛋……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拿的,我真的以为是没有人要的,毕竟那个窝……”
“咳咳——”
安·筑巢大师·澄用适当的方式适时地打断了鸬鹚不必要的、不恰当的、不合理的话。
鸬鹚眨了几下眼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就将准备说的话给吞了回去,然后当做无事发生般跳过那句继续说:“总之,我不是故意要拿鸟蛋的,不过鸟蛋现在还在我这里保管着,我立刻就还给……”
“其实那鸟蛋也不是我的。”安澄打断鸬鹚的话,终于说出了真相。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偷偷偏了个脑袋,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朱云深,在确保这隼没有偷摸摸地损自己之后,才重新正回脑袋。
“你看我一只单身的鸟,怎么可能会有鸟蛋嘛,我也是路上捡来的。”说到这里,安澄有些心虚。
感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好像都是因为他捡到这颗鸟蛋引起的。
“而且我们是往北飞的候鸟,鸟岛还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安澄已经全然忘记了珠颈斑鸠是留鸟,也全然忘记了这场旅行一开始并非是他自愿的,“所以其实还是你更适合照顾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