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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第1页)

那夜就在平静之中度过,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天,她离开了白楼,过后再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她,就像郑余生在童年里体验的,无数存在过又消失了的玩具。

世间万物,大抵不会长久,存在俱是虚相,唯独灵魂永恒。

郑裕得知了那夜的经过之后,起初觉得儿子不沉溺于女色是桩优点,同时也暗暗地察觉有点不妥,于是他找过一名心理学家为郑余生进行诊断,得到的答复是“他需要建立一些人际关系,否则就怕心理出现问题,现在看来他比较孤独。”

“是这样啊。”郑裕不得不认真考虑了,起初他不希望儿子变成软弱无能,感情用事的废物,于是着重培养他冷酷无情,杀伐果断的一面,现在看来似乎过头了。

于是在十四岁后,郑裕对待他的态度总算发生了少许变化,允许他在报备的前提之下发展一些有限的个人爱好,偶尔也让他离开白楼,自行散心,偶尔还会带着郑余生出国,去巡视自己的一些国外产业,当然,一切都必须在郑裕的控制之下。

郑余生则总是那副模样,没有任何的表示。

某一年,阴雨绵延的伦敦,十九岁的郑余生在父亲开会时得以自由活动,下了车,跟随张贴的布告前往皇家学院的交流厅,会场座无虚席,他只能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等待那位学术界的泰斗出场。

但那天,讲座的主持人露面时,会场瞬间响起了不绝于耳的尖叫声,欢声雷动,犹如在欢迎某个明星的出场,郑余生在那热烈的气氛里,仿佛一瞬间就被击中了。

赵星卓一身西服,戴着黑框眼镜,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此起彼伏的“学长”的叫声,彷佛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简单微笑,点头,一手放在口袋里,按下了投影的遥控器。

“今天讲座的主题,是社会民间自组织暴力机构的历史渊源、发展,与对文明社会的影响。”赵星卓用流利且纯正的伦敦腔口语,介绍道:“通俗来说,也就是所谓的『黑帮』。各位请冷静一下,这样我没有办法继续了。”

台下哄堂大笑,郑余生度过了短暂的震撼之后,突然想起,面前这人他认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郑余生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却记得他的长相——他是东关社的长子,和自己一样,也是江东人!

郑余生努力搜索着更小时候的记忆,他非常确定自己见过这个男人,中法混血,第一次见到他时,印象就尤其深刻,那是在一次婚礼上,是郑家与赵家,一位共同朋友的儿子的婚礼。

那年自己五岁,他七岁,是的,他比自己大两岁……当时小小的郑余生在当花童,远远地看了他一面,而七岁的赵家长子穿着傧相服,与伴郎们嘻嘻哈哈地打闹,还不小心撞倒了放红酒杯的桌,稀里哗啦一场混乱之后,他道过歉,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就转身走了。

婚礼上,郑裕与赵倾城亲切又克制地聊了几句,话语中流露出对赵家长子的认可,而听在郑余生耳中,“别人家的孩子”产生的对比,尤其令他觉得刺耳。

他变成这样了?郑余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时隔十余年,他们都长大了,这家伙的五官却依旧保留着儿时的痕迹。

正在这时,讲台上那个男人转过身,郑余生借着炫目的灯光,看清了他的名字:赵星卓。

“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莱佛教授。”赵星卓做了个“请”的动作,研究社会学的老教授出场,台下闪光灯大作,赵星卓走到台旁,恰好侧对着坐在台阶上的郑余生。

郑余生仰起头,看着同在黑暗里,台上灯光未曾企及之处的赵星卓,赵星卓则环顾会场四周,发现自己身侧不远处坐着一人,于是礼貌地朝他点头,笑了笑。

从郑余生的角度望去,台上的布景灯犹如漫天星辰,而赵星卓正站在漫天的星光下,注视着主讲人。那场讲座的内容,郑余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直到最后,赵星卓再次上场,嘴角扬起,做陈词总结时,郑余生的心跳突然变得快了起来。

讲座散场后,郑余生带着少许犹豫,不知是否该去与赵星卓打个招呼,两家地位相当,彼此身份都是大帮派的少爷……郑余生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人与人的差距:赵星卓仿佛活在了一个与他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走向被几名学妹围着要签名的赵星卓,站在一旁听他们交谈,赵星卓只是笑道:“这位教授是我好不容易才请来的,你们不认真听,就知道在下面尖叫……”

郑余生没有走上前,只从侧面看着赵星卓,他总觉得他们出身相近,生活也理应相似,但赵星卓半点也不像一名黑帮少爷,反而与他分道扬镳,活成了另一个模样。

这种身份的相同令郑余生不禁产生了更多的好奇,离开会场后,他倚仗自己的专业,查询了赵星卓的经历与生平,在黑客技术之下他的私生活近乎无所遁形,郑余生知道他游历了整个欧洲,交过女朋友,还养过狗,参加过公益组织,担任民间机构中为平民提供法律服务的律师……他的社交账号上有许多在比萨、在艾菲尔铁塔、在莫斯科红场处的照片。

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活得像这样?

他在马特洪峰下穿着冲锋衣,拇指朝向直入云天的孤山;在阿尔忒弥斯牧神庙的废墟台阶上席地而坐,低头调整相机光圈;在威尼斯的河道里划船,在肯尼亚跟随逐水而去的动物大迁徙……

他活得自由自在,犹如一只飞鸟。他活得真实而又热烈,虽遥远,对郑余生而言,却是完全存在的。

他会回江东继承家业吗?

郑余生内心滋味十分复杂,对赵星卓的自由生出了几分嫉妒,又不禁自觉形惭。在这滋味的驱使之下,他预订了皇家学院的音乐厅客席票,只因演出名单里有赵星卓的名字。

郑余生像一个游荡在阳间的不合时宜鬼魂,支持他存在的咒语法力正在缓慢减弱,令他的躯体变得透明,某个瞬间他就会彻底消失,他急切地追寻着“真实”,他需要一个现实里,真实存在之物为自己锚定,从前这件锚定之物是他的母亲,在她死后,他便失去了立足于世上,获得实体的理由。

他不由自主地朝赵星卓靠近过去,仿佛那是他的锚定之物,只要触碰到他,自己就能再次获得肉身,减缓那虚弱的恐惧。

六个月后,再次来到伦敦时,他坐在第六排,注视着聚光灯下的赵星卓。

那天赵星卓弹奏了肖邦的波兰舞曲,只听到开头时,郑余生便被震撼了,他那自我的虚相在澎湃的音乐中,逐渐变得真实起来,本已虚弱的灵魂再次有了完整的轮廓。

赵星卓是真实的,而郑余生自己,则正在缓慢地死去。他死在了那个母亲不惜付出性命作为代价,也要摆脱的囚牢里,现在,他听到琴声,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始设法摆脱囚禁的境地了。

他不停地翻找赵星卓的个人资料,攻破他的学生网页,校内账户,把能黑的都黑进去,看了个遍。有一段时间,他又控制不住地想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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