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知道。”吕雉抬了抬手让仆从们退下,“只是在没有明确的旨意时,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得按部就班。”她转头看向阴嫚:“作为母亲我得替两个孩子收尾,公主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阴嫚笑了一下没有否认。郑重对待一件有可能荒废的婚事,可以表明刘婠和吕氏并没有轻视赵王,给足了面子。若是日后不能结为连理,也不会因此结仇。
她将手中的匣子打开,一对虎纹韘形玉佩赫然出现在眼前。老虎居于中央,四爪踏云,姿态桀骜,颇有俯瞰天下之意。下有一颗用银丝编织而成的小球,可以放置香料。
“这是——”
“贺礼。”阴嫚说道,“女子及笄,男子加冠,长辈应当准备礼物。我承他们一句老师自然要给他们准备一份礼物。”
“既是给婠儿和盈儿的成年贺礼,就应该当面给婠儿和盈儿,公主不该给我。”吕雉回绝。
阴嫚合上了匣子,递给吕雉,说道:“世事难料,宫闱之事更是难料,还是放在皇后这里我更放心一些。”
吕雉收下了匣子,望向阴嫚,神色复杂:“既然如此,公主就应该更小心才是。平白地被戚氏握住了把柄暴露了身份,往后的日子你要如何是好?”
“神尚有不能自保之时,我就更不可能实施周全了。”阴嫚很是轻松,给自己倒了杯水,“至于将来如何,我自有打算。”
“周勃等人对你颇为不满,此刻虽被陛下冷落,但现在外敌环伺,总会再起用他。你今日让他吃了一个大亏,他定不会放过你。你的身份迟早会成为——”
“成为别人杀死我的利刃。”阴嫚替吕雉补全了后面的话。
吕雉不明白阴嫚既然知道怎么还能如此冷静。
“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卷入了宫廷纷争,得到、失去、斗争、背叛,失败就连生死我都经历过。经历过这么多事,我若是还学不会冷静,那也就白活了。”她望向窗外,目光悠长,“其实我倒是挺庆幸在这一刻暴露身份。”
身份暴露固然要面临被疏远,被攻讦的命运。
但阴嫚却觉得身心轻松了起来,长久以来压在她心中的某样东西被移开了。
栎阳城已经物是人非变得越来越陌生,丹桂却一如当年从未有变化。
她仰望着桂树,桂花如繁星般点缀在绿叶中,又如红而透的水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秋风一吹,香气扑鼻。
曾经她不明白母亲为何总看着丹桂,但现在明白了。这棵树对于母亲来说是证明她曾有过幸福生活的唯一证据。若是没了这棵树,只怕母亲将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一点甘甜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为了逃避苦痛而编织的一段幻梦。
帝王有情吗?
或许有吧。
就像刘邦,他喜欢戚夫人,却主动问罪戚氏,将戚氏一族贬为庶民,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呵斥刘如意将其贬为蜀侯,彻底断了戚夫人的念想。
前几日戚夫人母子出发去了蜀地,刘邦非但没有送行,反而还特地让内侍告诉戚夫人,她和刘如意无诏不得觐见。
这听起来冷酷无情,但细细揣摩下来,此举却保了戚夫人娘俩的命。担负着陛下厌恶的恶名,不会再有人打他们母子的算盘。以失败者的姿态被赶去流放之地,让吕雉出了恶气,日后不会想要了他们母子的性命。
斩断翅膀,画地为牢,不得自由。
伤害即为保护,保护即为伤害。
帝王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扭曲的,但因所处的环境,即便意识到了也不会改变。储君或许各有不同,但问鼎天下的帝王一定会是一样的。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韩信找到阴嫚的时候费了些功夫。
他一听公主被叫进宫里,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
金碧辉煌的宫殿,立于眼前,让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抵触进入皇宫不喜欢在这里多留?
韩信不清楚,或许是上次公主在这里遇险,或是看到了陛下对诸侯们的忌惮,又或许在更早之前。
总之,他现在非常非常不喜欢这里。
他得赶快找到公主,然后带她离开。
最后,他在一处偏僻的宫殿找到了公主。
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这里是幽禁秦废后的地方,因为院中有一棵高大的丹桂,所以宫人们将它称作丹桂宫。
相较于秦宫的其他宫殿,这座宫殿更具有楚国特色。依水建高台,双檐有九凤,四下深色,唯有丹桂是庭院中唯一的亮色。
公主就站在丹桂下,斑驳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了她的身上,衬得朱砂色的衣衫格外的明亮。
单薄的身体永远是挺拔的,她就像海边的礁石,带着决然的孤勇站在惊涛骇浪之前,迎接狂风骤雨。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扭转她的想法。
没有人能够打败她。韩信想。即便刀斧相向,她也会笑傲公卿。
阳光虚化了公主的身影,好似神明消亡的前兆。让韩信无端地感到心慌。他快步向前,想要阻止悲剧的上演。
公主转过头,黝黑的眸子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楚王你怎么了?如此慌张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怕你消失,就像母亲那样,永远消失在我眼前。韩信张着嘴却无法将这荒唐的念想说出口。
公主见他许久不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认命般地走到身前,伸出手替他整理衣衫。
“好歹是陛下亲封的楚王,怎么这般不注意形象。”她怪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