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牢里十分燥热,但褚离歌待着的那件牢房却十分凉快。
这里上到御史下到牢差,不少人从前都受了南霄宫的大德和瑶华宫的恩惠,如今翊王下狱,诸人恨不得都把自己的家给这位昔日的二殿下给搬来,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奈何如今是褚瑟掌权,众人皆知翊王是因行刺东宫被下的狱,就算是有心照料,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但该有的关照还是一样没落下,这几日,他们也没让褚离歌吃什么牢里的苦头。
可哪怕是这样,锦衣玉食惯了的褚离歌依旧觉得呆在此处便是污秽和委屈,倒不是因为现下环境的污秽,而是因为他再也无法抬起头来的人生。
他失败了,他的人生便也算走到了尽头,而尽头的这处,一直在身后看着他的姚泠宣,他的母妃,也不在了。
阴潮黑暗的牢房里,褚离歌靠在墙上,蹲坐在地上,抱着膝,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衣袖不知何时湿了一片,是他过去这么多年从未流过的泪。
“t?世人皆知,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之理,就算二皇兄躲起来哭,可该知道的人,总归还是会知道的。”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褚离歌抬起头看了看来人,声音漠凉,“三弟啊,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褚瑟隔着铁栅栏望着他,“不,我只是来看你的。”
褚离歌冷笑一声,别过目,不屑再看他。
褚瑟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宣妃娘娘临去前,特地嘱托让我好生照拂你,可如今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当真不知何为照拂,是让你有尊严地伏法死去,还是要罔顾律法留你一条性命。”
“母妃才不会开口向你求这些无用之事。”褚离歌看着狱中那仅有的一格窗,又透过那小小的空间看向外面的阳光,“我如今这个境地,如何生、如何死,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已经是失败的人了。”
褚瑟皱了皱眉,“你以为宣妃娘娘是这般想你的?”
“难道不是吗?”褚离歌收回目光,又看向褚瑟,“三弟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从来便活得比你肆意快活?”
褚瑟目光一怔。
褚离歌叹笑道:“你可知,我年少时便爱着扶欢,我那时答应了她,也答应了我自己,此生定要娶她为妻,可生生拆散了我们的,便是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母妃……她将扶欢视作棋子,让她去做了很多再无回头路的事,我眼睁睁看着她将扶欢推入深渊,眼睁睁看着她亲手斩断我与扶欢之间的任何可能,只因她以为男儿不该为情爱所困,只因她认定了扶欢于我而言便是祸害,只因她为我选中了张晚河为妻……”
说到此处,褚离歌只能苦闷地摇了摇头,似在自嘲,“三弟啊,有时候我当真羡慕你和赵临鸢,至少你们两情相悦,至少你能得到昭妃的成全……”
褚瑟若有所思,问了一句:“你怨她?”
褚离歌摇了摇头,“不怨,我知母妃是为了我好。她从小受了太多贫瘠的苦,知道人若活在皇城的底端便卑贱如蝼蚁,只有爬到高处,才有被人仰望的尊严。她对我虽严苛,虽狠厉,但终究也是为了不让我受她曾经受过的苦,也盼着我能享到她以为的福。这些年,我做的事,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她……只可惜,成与败,如今她都看不到了。也幸在她看不到了,这最后的结果,竟还当真是败……是我丢她的颜面了。”
褚瑟看着他泪湿的面容,心口竟似被扎了一下。
他想着,其实褚离歌和自己、和褚萧一样,从很小的时候便已走上了争储的路,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至少他和褚萧是为了自己的初心在争、在走,可褚离歌却是被自己的母妃推着走,似甘愿,却不情愿。
他忽然又想起了过往那个面上跋扈张狂、行动阴鸷狠厉,却偶尔也爱风花雪月的翊王,若褚离歌从一开始没有被姚泠宣牵着走,他的人生又该如何,他会是怎么样的人,与自己究竟是敌是友……
褚瑟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可能之事,不自觉间竟叹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褚离歌抬眼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笑,“褚瑟,走到今日,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求你,可这一刻,我竟盼着你能对我有一分的怜悯。”
褚瑟垂下眼看他,“你想做什么?说吧,不必求我,我也会成全你。”
褚离歌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见我母妃最后一面。”
*
宣贵妃去时认下了劫狱一事,彼时是戴罪之身,但因着东宫立储,朝局既定,褚式皇族大开恩德,太子褚瑟代病中的昭明帝拟旨,允贵妃娘娘葬入皇陵。
这一日,小雨淅沥,到了辰时也未见停歇,一座座宫墙被雨水所洗,应季而开的花藏在其中,似千重浪蕊随风卷起,衬着殿宇之间的缟素,落入眸中的是花雨迷离的一片。
姚泠宣的棺木被抬着,一行人慢慢地行在安静的宫道上,吊唁之人皆撑着素伞,垂眼不语,雨水如珠帘般悬在他们举着的伞沿下,天地之间仅有那踏着水泽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高处,其中一座殿宇的月台上,褚离歌的手放在白玉栏杆上,安静地站在那儿,遥遥望着属于姚泠宣的棺木在雨中徐徐向前,水泽漫在棺木上,一层层又滑落入地,似吞了无尽的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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