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嬴寒山只能清理出一个圈,焚烧掉了所有尸骨。
当白日升到最高处时金眼睛的女修独自离开了上庄村,她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与白。
被半截埋在地里的贺仙人目眦欲裂地盯着村庄,焚烧后的灰烬扑在他肿胀的脸上。
“没找到您女儿。”嬴寒山说。
她回来时日已西斜,仍走北门。暮色下老守城官仍在岗上,一块顽石一样望着她的方向。
她下马,站定,从身上解下包裹,走到他近前去。
老守城官空咽了一下,眼光垂落下去又抬起来。“怎么说?”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村子空了,大概是寄信回来不久之后人就都走了。我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外迁的老人。”嬴寒山说,“我问他们彤娘子去了哪里,他们说月中他们一家子就北上了。”
她从袖中拿出擦干净的铜簪:“这是她留下的,说如果阿父来寻她,就向阿父说,他们去北方避难了。家里人都熬过了疫病,只有一个孙儿体弱没撑过去,您不要太伤心。”
她把铜簪塞进他手里,老守城官慢慢坐下去,双手捂住脸。
好哇,好哇,还有人在就是好事。他哽咽着,后背塌下去,重重地用袖子抹脸,抬头看着灰黄不清的天。
嬴寒山从怀里拿出包钱的布包:“钱没能送到,还给您。跑腿传话的钱我拿走了,您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老人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女郎!这钱老汉留下也无用了,你拿……”拉却拉了个空,嬴寒山骑马径直向城内去了。
老守城官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拆开包裹。
一吊钱还完完整整地在那里,零散的铜钱里,不多不少正少了四文钱。
人设诈骗
上庄村的事情嬴寒山没有告诉老守城官,但告诉了裴纪堂。
嬴寒山刻意模糊掉贺仙人的存在和尸塔大阵,她只是说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动物尸体投放在各乡里,风把疫气吹到了淡河县城。
“我抓住了投放疫病源头的人,”嬴寒山说,“他说是峋阳王叫他做的。”
坐在案后的儒生默然一阵,轻轻点点头。
“也不意外。”他闭着眼睛说。
“裴老板,我是从终南之南来的,父母都不入世,这里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个所谓的峋阳王既然对淡河县城下手,他就不会就此罢休。”
她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这话堪比门卫跟老板说今年公司业绩不好。她的人设是医生,不是武将,这件事不应该她置喙。
或许是那阵中的满地横尸刺激到了她?嬴寒山不知道,嬴寒山适时闭上了嘴。
“好。”裴纪堂说,“先救人。”
“某现在就调拨城中能够调集的劳力,带上医棚与柴草,上庄村被投毒,情势必然险恶,若是可能,请寒山再走一趟……”
“……”
嬴寒山浅浅出了口气:“老板,不用去了,没有人了。”
在再一次漫上来的安静中,裴纪堂把脸转向墙的一侧,不再说话。
窗外日影移动,一道飞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去。寒山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宽慰他两句还是读读气氛就此告退,突就然听到有人拍门,听声音是客舍那边的杂工。
“裴明府,寒山先生!”
“坏事了!小女郎她突然发起烧来了!”
人总容易对自己过于自信。所谓“摔死善骑的,淹死会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死气无法侵入嬴寒山,也无法让她患上疫病,她自然而然地对它没什么警惕心。但她忘记了,嬴鸦鸦是个普通人,被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普通人也是普通人。
她病了。
嬴寒山离开淡河县城的这几天里嬴鸦鸦一直在低烧,这姑娘咬紧了牙关谁也不说,苦捱到姐姐回来才突然病来山倒。
客舍已经四面通风,门口上了焚烧艾草的炭盆,嬴寒山进门捏灭了扑面而来的两三缕死气,在她身边坐下。她烧还没退,大概是折腾得久了人迷糊,听到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嬴寒山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一般流程处理嬴鸦鸦的病。如果把人比作瓶子,那么充盈在人体内维持生命运转的“气”就是白色的水,而造成疫病,削减人活力,最终致死的“气”就是黑色的水。
以前嬴寒山干的活是把黑白两种水分层,抽去黑色,留下白色。但嬴鸦鸦这个瓶子里的水,从一开始就不纯净。
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还是从根源上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身体里不再是纯粹的生气,死亡作为嬴鸦鸦生命运转的一部分被留在了她体内。现在“瓶子”里有三种水:生气,和生气混合在一起成为嬴鸦鸦一部分的死气,外来的死气。
嬴寒山没办法分辨此种死气和彼种死气,一口气全抽出来鸦鸦肯定会报销。她对着这个血条灰了一半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能让鸦鸦靠自身抵抗力静养。
从客舍出来,裴纪堂还等在门口,嬴寒山掩了门,斟酌斟酌还是开口:“不成,老板,我妹病了,病的不太一般,我得……”
裴县令不说话,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望向被掩住的门,又回头重重院落外的府衙垂落下去。如何是好呢,嬴寒山听到他絮絮地低语着,那双眼睛抬起来了,为难地,询求地注视着嬴寒山。
城中疫病未绝,城外山雨欲来,如何是好呢,寒山先生。
人很难抗拒这样的注视,在初见他请求寒山不要离城时裴纪堂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不知道这是技巧,表演,抑或是十足的真心,有几秒钟她有些不太地道地怀疑起自己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