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晞跟着郁贲的指引,把车子绕到大路上,平稳地开着。
郁贲看着视线中随处可见的满月装饰:“今天休假。你可以不用在这里。回家,陪陪你的……”他想说陪陪你母亲,但又想到关母歇斯底里的样子,闭了嘴。
关晞转动方向盘,面色没什么变化:“晚上吧。晚上我再去看她。”
郁贲心中纷乱,随口道:“你们讲和了?你妈妈向你道歉了?”
关晞的表情还是淡淡:“没。”
郁贲“哦”了声:“我以为你有解决的办法。”
“没有。”关晞摇头,“我和你同样茫然。身处于大时代中,我们就和蜉蝣一样短促而渺小,怎么能猜到未来的走向?”
郁贲说:“但你看起来很笃定。”
关晞说:“茫然不影响我继续向前。或许为了理想。或许单纯不想妥协。谁知道呢。这不重要。”
她回过头,清清楚楚地告诉郁贲:“我们必须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并好好地走下去。”
郁贲站定了,看着她的背影。
可能关晞自己都不知道,她以怎样的频率提起“理想”这个词。在职场中,这个词代表着失败,出局,关晞不可能不懂。
郁贲的心再次被刺痛。
郁贲。他问自己,你被什么刺痛?
……
中秋节当天的咖啡店几乎没有客人,映入眼帘的是一溜长长的、黄色的木头吧台。
“这家店是潘乔木推给我的。”郁贲说,“老板从前在太平馆做厨师,是本地人,逢年过节都开业。”
吧台前放面包的玻璃柜子空空如也。郁贲熟稔地告诉老板:“两份太平牛排。”
老板点点头。
关晞在吧台前坐下:“太平牛排?这不是太平馆的招牌吗?蒋中正很喜欢太平馆,周总理结婚也在太平馆摆了酒。”
郁贲有些讶异:“我只知道太平牛排和烤乳鸽。”
老板的动作顿了顿:“这位小姐,你很熟悉太平馆的历史?你也是本地人?”
关晞说:“唔。我是给地块做文化挖掘的。以前帮北京路整理过太平馆史料。”
老板热情地告诉郁贲:“太平馆是周总理和邓颖超结婚摆酒的地方。”说完,转向后厨。
郁贲坐在一边,心中还在想着白老板是否会被抓,心烦意乱。
关晞想了想,拍拍郁贲的肩膀,用手指蘸水在棕黄色的木头吧台上写下“番菜”两个字。
番菜?
“当西餐和中国口味结合,就是‘番菜’。你说的烤乳鸽,就是番菜。”等菜的功夫,关晞拉着郁贲闲聊,“在香港还没成港的时候,西餐最早从澳门传入香山县,现在的珠海市歧关。但是歧关太小,所以最后由当时的海上丝绸之路重镇,越城,承接全部的西餐需求,而当时最繁华的西关,就活跃着大量西餐馆,西关富豪以西餐待客的记录,最早出现在1844年10月,潘仕成以‘西餐’宴请法国公使——吃老鼠。”
郁贲紧绷的面孔有些松动:“老鼠?!”
关晞也笑起来,刻意多说了些:“公史的随员伊凡写了回忆录,说:‘他们用欧洲礼仪来招待我们,也就是说,一个中国仆人,学会做某些可怕的英式食物。这个可怕的食物,是一只老鼠!不缺头也不缺尾!我们甚至能看清死尸并不年幼:上颚的门牙很长,与遗忘在纸盒底下的两条老鱼一样发黄。’”
关晞是优秀的公关从业者,讲故事绘声绘色,郁贲露出一点微笑。
关晞观察郁贲的神情,继续说下去:“太平馆的创始人,就是从前在洋餐厅当厨的粤仆,叫徐老高。他从洋餐厅离开以后,就在越城的街边,挑着箩担卖了一段时间煎牛排,赚足了开店的钱以后,就在1860年,在越城,开了中国人做东家的第一家西餐馆,在‘颇合本地人胃口’的同时,更合外国人胃口,一炮而红,很受官方追捧,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北伐誓师,就是太平馆包办的茶点。”
说着,老板端了两份太平牛排上来,推到两人面前:“小姐,你很懂啊。以前,太平牛排在美国的上流社会很有名气。”
关晞笑着说:“是很有名。1861年2月22日的《纽约时报》,有一篇新闻专稿《清国名城越城游历记》,里面说,当时的纽约人都在谈论一种最豪华的清式大餐,是用牛排做的。这个记者早就听说太平馆牛排美味,特意前去尝试。”
吧台位是肩并肩的,郁贲坐在关晞身边。
郁贲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面色沉稳下来,开始回应关晞的话:“有意思。我们叫‘番菜’,叫西餐,可纽约人叫它‘清式大餐’。甚至很难讲,是西方影响了中国,还是中国影响了西方。”
关晞见郁贲恢复冷静,这才叉了太平牛排一下:“西关深受海内外多种文化影响,是共融。”
“共融。”郁贲感叹,“还记得原住民闹事那天早上吗?我们在周记茗茶居吃早茶,小周老板就说,茶饮茶饮,茶和饮料早就共融了。”
关晞微微一笑,放下叉子。
“对,共融。”她说,“这个故事正是最好的例子。我们要找的长乐坊“噱头”,就是共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