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宝钧打量着走到跟前的李孬蛋,轻轻地摇着头,冲李慈民说道:“你要不说,我还真不认识了,这货真是长大了。”
李慈民:“可不,你压清平南北街搬走的时候,他才七八岁样子,这都多少年了。”
白宝钧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李孬蛋,他把目光停留在了李孬蛋鼓鼓囊囊的腰间,他知那里面别着一把小八音。
李慈民对儿子说道:“我去信昌银号了,正好碰见恁白叔,俺俩正说取钱的事儿呢。”
李孬蛋:“咋样?”
李慈民:“这不,恁白叔给我交了底儿,钱恐怕是取不出来了。”
“让俺白叔帮忙也取不出来?”李孬蛋俩眼紧紧盯着白宝钧。
李慈民:“恁白叔已经不在信昌银号供职了。”
“怪不得,上午我也去了,瞅了老半天,也冇瞅见俺白叔的影儿。”李孬蛋俩眼依旧紧紧盯着白宝钧,把白宝钧盯得浑身不自在。
白宝钧对李慈民说道:“恁爷俩我就不奉陪了,我还有事儿急着要办,改天我去清平南北街的时候,咱们再喷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李孬蛋伸手把白宝钧捞住:“别走啊,爷们儿,咱爷俩还冇说说话呢。”
白宝钧:“我真的有点急事儿,还有人等着我呢,空闲,空闲了咱爷俩再说话。”
李孬蛋板着稚嫩的面孔,十分严肃地问:“谁等着你啊?爷们儿,不会是你一伙的吧?”
李慈民瞅着儿子有点不对劲,把脸一整,说道:“咋跟恁叔说话呢,冇礼数了不是!”
李孬蛋:“爸,你先别急,不是我冇礼数,今个见不着俺白叔也就罢了,既然见着了,我咋能轻易让俺爷们儿走呢?今个我要是让他走了,从今往后,我今个穿在身上的这身盘扣粗布衫,恐怕就脱不下来了。”
李慈民一头雾水:“啥?啥意思?”
李孬蛋:“这还不明白?我是说,今个碰见俺白叔,我就不能让他走,要是让他走了,我那身穿着恁都说可展样的军服,就再也穿不上了。”
儿子的这句话让李慈民一下子清亮了,他惊讶地瞅着白宝钧。此时此刻的白宝钧,也十分清亮自己的处境,他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对李慈民说道:“慈民,咱都知儿子是在端谁的饭碗,我不能为难儿子,把儿子的饭碗砸了。恁看这样中不中,我可以跟儿子走,走之前我想提个小小的要求,总可以吧,咋着咱都是一条街上的老熟人,谁都把谁的底。”
听罢白宝钧这番话,李慈民把目光转向儿子李孬蛋,他心里清亮,白宝钧不管提啥样小小的要求,自己说了不算,儿子说了算。但有一点他心里已经清亮了,儿子今个冇穿军服穿便衣,就是冲着白宝钧来的。
冇错,在临近晌午头的时候,艾三给李孬蛋派了个活儿,让李孬蛋去一趟信昌银号,军统祥符站有情报说,信昌银号的前襄理白宝钧有共产党的嫌疑。原先艾三打算亲自去的,后来一想,白宝钧只是有嫌疑,自己去有诸多不便,白家是清平南北街上的老门老户,一旦搞错了,自己脸上不好看。于是,艾三就派李孬蛋去,穿上便服动静不大,关键是李孬蛋能认准白宝钧,而白宝钧却不一定能认准李孬蛋,虽说都是街坊,但白宝钧在清平南北街住的时候,李孬蛋还是个孩子,现如今长成了大人,白宝钧也不一定能认得出。再一个就是,就凭李孬蛋的身手,单挑抓回个白宝钧不在话下,即便是抓错了,自己再出来圆场也好办。李孬蛋接受任务临走之前,艾三对他嘱咐道:“战事吃紧,祥符城里银号都跟着吃紧,信昌银号是有来头的,一定会留有后手,可别小看这些玩金融的,他们玩的花招不比咱军统差,他们会让那些储户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别管白宝钧是不是共产党,艾三的这几句话却让李孬蛋暗自吃惊,艾三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别管战事谁胜谁负,银号亏损不亏损,真倒闭还是假倒闭,都可以拿当前的战事来说事儿,正因为艾三的这句话,李孬蛋才在喝汤的时候提醒他爹,把家里存在信昌银号里的钱取出来。
李孬蛋在他爹的汤锅喝罢汤之前,就去了信昌银号,敲开总经理秦昆生的房门后,直接亮明了身份。虽然李孬蛋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总经理秦昆生却不敢怠慢,把白宝钧在信昌银号任职期间的点点滴滴认真回忆了一番,当说到为什么聘用李老鳖一替换下白宝钧的时候,总经理秦昆生讲出的理由,让李孬蛋在心里做出了判断。总经理秦昆生说,一年前,信昌银号鉴于西北为产麦地区,必有利可图,于是就在西安开设了面粉厂。为了配合管理,白宝钧主动要求,去了西安信昌银号的分号,待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本该盈利的面粉买卖,反而让信昌西安分号赔了本。于是总经理秦昆生亲自跑到西安调查,结果发现,面粉厂收购麦子的数量和价钱与经营的价格不符,其中有近三千斤的落差,而这近三千斤去了哪里谁也不说清。经过秦昆生一番细致入微的调查后,令人大吃一惊,那近三千斤的落差价便宜了一个姓胡的陕甘宁商人,不言而喻,谁都知陕甘宁那是个啥地方……水落石出之后,白宝钧一脸委屈地向秦昆生解释,说自己也是被那个姓胡的骗了,吃了个哑巴亏,不得不做了假账……
当总经理秦昆生讲出这件事儿后,李孬蛋立马做出了要抓捕白宝钧的决定,他询问白宝钧现在何处?秦昆生告诉他,自打把襄理的位置让给李老鳖一之后,白宝钧基本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周也就来银号点几次卯。因是一起创办信昌银号的老人,秦昆生依旧发他银饷,他干活儿却已经是有一搭冇一搭,遇见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也会很自觉按点儿上下班。用总经理秦昆生的话来形容,白宝钧目前在信昌银号的状况就是“大年三十打只兔,有它冇它都过年”。
这两天信昌银号加班造假账,总经理秦昆生冇让白宝钧参加,是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白宝钧装孬,把银号资金转移的底儿给泄露出去。不让参与盘点,白宝钧起了疑心,他意识到,银号突然盘点,其中必有文章。这些从事金融行当的人心里都可透亮,对时局的变化最敏感的行当就是金融,像白宝钧这样的老江湖,且不说他是不是共产党,也且不说他是不是大年三十能打着的那只兔,有它冇它这个年反正都过不成了。倒不是摊为怕白宝钧泄露银号的私密,而是摊为总经理秦昆生在心里已经做出了判断,白宝钧的真实身份——共产党。
冇错,白宝钧的确是共产党,他是在接到指令后,才回到挂出盘点牌子的信昌银号一探究竟。他刚到银号门口,就瞅见了扒着窗户正朝里面张望的李慈民。当白宝钧拉着李慈民来到书店街上的时候,又恰巧被李孬蛋瞅见。
白宝钧向李孬蛋提出的那个小小要求,是在李孬蛋把他带走之前,他仨先去鼓楼街上的王大昌茶庄,喝一杯今年的新茶,李孬蛋冇接腔,脸上的神情显然是一副不答应。
“咋?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恁叔?”白宝钧把目光压李孬蛋的脸上转到了李慈民的脸上,“慈民,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全国抗战开始那年,你要去西边做啥买卖,当时祥符城的大小银号,都在限制取钱的额度,你取出的钱不够数,找我借钱的时候,我连个磕都冇打,压家里给你取了二十块大洋,有这事儿吧?”
李慈民怔怔地瞅着白宝钧,点了点头。
白宝钧:“还有,民国二十九年……”
“中了中了,别说了,我啥都清亮。”李慈民抬手制止白宝钧,不让他再往下说,随后把脸转向李孬蛋,“孩子乖,咱祥符有句老话,‘亲不亲,钱上分’,我向恁白叔借钱,不管啥时候,恁白叔都冇打过磕。我不管恁白叔有啥不得劲的事儿,他就是得罪了老天爷,跟我也冇一两银子的关系,别说他提出个小小的要求,他就是提出个大大的要求,咱也得满足他。这叫人物对人物,咱不兴不人物,更不能忘恩负义!”
李孬蛋瞅他爹那个要恼的样子,也不敢再说啥,他心里可清亮,今个真要是把白宝钧带走,一旦确认他是共产党,后果真还不好说。白宝钧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就是把寺门的白家彻底得罪,搞不好在清平南北街都混不下去。那条街上的老门老户,他们格外讲人物不人物,用沙家二叔的话说,当汉奸冇法儿拆洗。
在一边已经不耐烦的李慈民,催促着儿子李孬蛋:“咋不说话啊?说话呀你,是不是觉得,在恁三叔跟儿交不了差?”
李孬蛋又憋了好一会儿后,抬起眼紧盯着白宝钧,直截了当地问道:“白叔,你要是条汉子,就跟小侄儿直说,你是不是共产党?”
白宝钧平静地回答道:“是,我是共产党。”
李孬蛋长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中了,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吃惊中的李慈民瞅着儿子的脸问道:“咋着,你要绳他吗?”
李孬蛋:“绳不绳我说了不算。”
李慈民:“谁说了算?恁三叔?”
李孬蛋俩眼盯着他爹:“俺三叔说了也不算。”
李慈民不解地:“那谁说了算啊?”
李孬蛋:“俺爹你说了算。”
李慈民和白宝钧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