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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欧阳修的散文名篇（第2页）

这篇文章透出深深的悲凉。欧阳修何以会滋生出这种悲凉意识呢？笔者认为，这是由多种因素酿就的。

嘉祐三年（1058）六月，朝廷任命欧阳修权知开封府，欧阳修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实非所能，亦非所乐，又非所堪。”（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七。欧阳修接到任命之后，推辞不掉，只好接受。

大宋开封知府的遴选，肯定不同于其他所有的府，标准相当高，“既要对皇帝忠诚，又要有高的文化素养和政治工作能力”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欧阳修的朋友范仲淹、蔡襄、包拯先后知开封府，政绩都很不错。

同年冬天，欧阳修的身体状况愈加糟糕，而开封府的各项事务又非常繁杂。欧阳修在给好友王陶的信中写道：“此前十年，从没有晚上还在灯下批阅文书，现在则每天晚上在灯下批阅数十张文书。”（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七。这对患了多年眼疾的欧阳修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且雨雪交加，嘉祐三年（1058）闰腊月二十五前后，下了一场暴雪。梅尧臣在一首诗中写道：“三尺没腰雪，京华频岁无。高低相掩覆，窍隙似封糊。”（宋）梅尧臣著，朱东润编年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十八。这么大的雪，对于宋代的开封而言，自然罕见。朝廷准备于上元节在东京城举办大型的赏灯节。欧阳修表示反对，他说道：“罕见的寒冬和罕见的大雪，直接导致许多小民失业，街上开张的店铺极少，每天都有人来开封府报告发现有冻死街头的人，御寒的木料和煤炭，由于对外交通几乎断绝，价格暴涨。活不下去的人，干脆投河、投井自杀，一死了断。这种情况下，有几个人还有赏灯的心思？”朝廷接受了他的建议。

对书生型的官员欧阳修而言，官位的不断高升，带给他的不尽是快乐，有时候反倒是烦恼、痛苦更多一些。欧阳修在给王素的信中写道：“动有嫌忌，无复纵适，殊无欢意。”（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六。写于嘉祐四年（1059）的诗中，也多有反映：“君不见人心百态巧且艰，临危利害两相关。朝为亲戚暮仇敌，自古常嗟交道难。”（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居士集卷七《鸣鸠》。“抱雏出卵翅羽成，岂料一朝还反目。”（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居士集卷七《鸣鸠》。欧阳修尽管没有写此类事情的细节，但可以看出他常常是受伤害的一方。

嘉祐四年（1059），御史台官员空缺，仁宗让同为翰林学士的孙抃、胡宿和欧阳修共同举荐两名候选人。此前出现这种现象时，只要有一名翰林学士举荐即可，现在却让他们共同举荐，欧阳修认为是对他的不信任，于是以才识愚暗为由拒绝，且提出以后再有此种现象，他照样不参加，请朝廷还照过去的规矩来，只让孙抃、胡宿单独举荐即可。可见欧阳修在此问题上，非常生气，认为大伤自尊。（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一二。

欧阳修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屡屡写到孤独之感，责怪王素、冯京、王陶等朋友好长时间不给自己写信，恳请他们抽空多给自己写信。赵概外出做官、韩绛成为御史大夫后，他觉得更加孤独。夫人薛氏虽然和他感情很好，儿孙辈对他也不错，但是，他们和他深层次的沟通却达不到。

嘉祐四年（1059）正月，欧阳修在致友人的信中不断言及自己的病情。他在致知成都府王素的信中写道：“自去年秋冬以来，由于天气极度寒冷，好像浑身都有病。特别是眼病，一见光、一刮风就流泪，且眼底疼痛。左臂抬都抬不起来，亏得是左臂，要是右臂的话，就无法干活了。腿脚行走，也愈加缓慢，夫人薛氏也不断犯病。在此背景下，三次向朝廷上札子请求改知洪州，众位宰执害怕朝臣的议论，不敢答应，那意思就是宁让我不便，也不能因为我给朝廷添乱子，奈何奈何！请求解除知开封府的职务、不去洪州也不可以。痛苦呀痛苦，不能在信中多写。”（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六。在给吴育的信中写道：“左眼睑上生一疮，牵连得右眼也疼，且疼痛难忍，整日整日得疼。”（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五。夏天，欧阳修在致知郓州赵概的信中又一次谈及自己的病情：“今年夏天又遇到罕见的酷暑，青壮年都感到苦不堪受，对于早衰多病的老人而言，可想而知。又忽得哮喘病，喘起来简直有要死的感觉，无奈何请了十天的假，刚上了几天班，病又犯了，只好再次告假，卧床休息，情绪也难以控制。”（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六。酒是万万不能喝了，听到王素每天能喝十几杯酒，只能羡慕。欧阳修对家人戏言道：“近日人脆，事需过访。”（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八。意思是身体愈加脆弱，闹不好需要早早预料后事。

年节过后，欧阳修接连向朝廷上了三道札子，要求辞去权知开封府的职务，出知家乡所在地的洪州。二月初三，朝廷终于同意免去欧阳修权知开封府的职务，改为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物，欧阳修好像从牢笼中被释放一样。

到了秋天，随着天气转凉，欧阳修的病情逐渐好转。《新唐书》的编纂，基本上完成。又多次向朝廷提出知洪州的请求。

嘉祐三年（1058）四月十五日，庆历五年（1045）的参知政事吴育去世，享年五十五岁。庆历新政期间，吴育也是改革派的主要人物，吴育的弟弟吴充与欧阳修是儿女亲家，按照宋代的礼仪，吴育与欧阳修也以亲家相称，他的墓志铭，自然也由欧阳修来做。（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中），居士集卷三十二。

同年八月二十一日，仁宗天圣五年（1027）科考状元王尧臣因病去世，享年五十六岁。嘉祐四年（1059）八月，安葬王尧臣之前，欧阳修为其写了墓志铭。（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中），居士集卷三十二。

吴育和王尧臣，都是人品、才能俱佳的能臣。这二人的英年早逝，既是国家的损失，也是家族的悲哀。作为朋友，为他俩作墓志铭，是欧阳修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这对于身患多种疾病的欧阳修而言，是个艰巨的任务。2011年正月，受某部门的委托，需要整理一百多幅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墓志铭，上年腊月十二，母亲去世，所以晚上整理墓志铭时期，墓志铭中那些悲凉的语句，常常让我泪流不断。

欧阳修日益糟糕的身体状况，官场的险恶，吴育和王尧臣的英年早逝，是他滋生生命悲凉意识的重要原因，也是他与韩绛等人于嘉祐四年（1059）相约于五十八岁提前致仕的原因。

庆历新政失败后，北宋政府高层基本上达成默契，即使范仲淹、欧阳修等贬官复职且升迁之后，大家只在一些枝节问题上做文章，谁也不谈体制的变革问题。嘉祐元年（1056）、二年（1057），欧阳修两次上疏请求仁宗早日解决皇储问题，却与其他大臣的上疏一样，如泥牛入海。国本问题久拖不决，使欧阳修对宋的国运忧心忡忡。

在嘉祐四年（1059）的《论史官日历状》（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一一。中，欧阳修以国史为例，指出近年以来史官制度中存在着大量严重问题。大宋国史的编修，以宰相监修、翰林学士修撰，不可谓不重视。但是近年以来，实际上是认认真真地在走过场，国史的撰写过于简略，大量的重要事情被遗漏。其原因在于史官只是根据有关部门上交的材料来撰写，不敢写上自己的所见所闻。时政记本来应该全面记录皇帝的言行、大臣的重要奏议。但是，都不记录。本来这类史书写好之后，不应该由在位的君主阅读，可修好之后，却要进副本让其阅读，导致史官即使想写一些东西也不敢写。史官投入大量精力于很久以前历史的编写，无暇顾及刚刚过去的历史的撰写，这样下去，史官永远没有做称职史官的机会。因此，欧阳修建议必须改变这种局面，记载官员升迁，要写明他升迁前的政绩；官员被贬，要写明被贬的具体原因，这样才能起到扬善抑恶的作用。

实际上，大宋由于“三冗”问题导致的各方面问题都很严重。五十三岁的欧阳修鉴于庆历新政失败的教训，再也不敢考虑用体制方面的变革去解决危机，只是考虑如何修修补补。韩琦也是此种想法，富弼更是沦为彻底的保守派。

国运如此，欧阳修感到了深秋般的悲凉，但也无可奈何。三、《卖油翁》浅析（一）《卖油翁》的撰写及影响的扩大

《卖油翁》这则短文，最初载入欧阳修的《笔说》，后又反复修改，载入《归田录》。1916年，林景亮在编辑《评注古文读本》时，选中了欧阳修的《卖油翁》。从此，熟能生巧的卖油翁形象，进入了一代代少年儿童的启蒙读物中。

其实，《卖油翁》一文并不是在宣传熟能生巧的故事，而是包含着非常复杂的微言大义。

先将该文摘录如下：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唯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唐代文人中的尚武习俗还比较浓厚，这在岑参、高适等边塞派诗人的作品中可以窥见一二。五代时期，战乱频仍，文武兼备的人才更容易脱颖而出。赵宋建国后，武将出身的赵匡胤也喜欢文武兼备的大臣。从宋太宗统治的中期开始，赵宋“仰文抑武”的祖宗家法开始走向高潮。

陈尧咨中状元的时期正好是真宗继位的第三年。作为来自四川的新科状元，他从小就非常喜欢射箭，射箭的技术颇高。陈尧咨踏入仕途后，显得颇为另类，仍然喜欢射箭。

陈尧咨的历史形象在南宋李焘编纂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元末脱脱主编的《元史》中都以不良的面目出现。前书记载他惩治豪强的手段非常残忍，一副酷吏的模样。后者记载他知永兴军期间，对同僚甚至高于自己的同僚盛气凌人。

欧阳修比陈尧咨整整晚一代。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得到了苏轼、苏辙、曾巩等大才，更令人惊奇的是，新科状元章衡同时是个射箭高手。章衡后出使辽国期间，和擅长射箭的契丹人比射，不相上下，契丹人大为惊奇，对章衡的招待，也优于其他宋朝使节。

所以，欧阳修写《卖油翁》的根本目的，是要提醒章衡这样的士人，陈尧咨射箭的绝技和卖油翁倒油的超水准，在“仰文抑武”的大宋，都是雕虫小技，陈尧咨更不是学习的榜样，应该像他和范仲淹、韩琦一样，以天下为己任，学习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这样才能青史留名。

殊不知一味“仰文抑武”的赵宋，虽然成功地防范了武将势力的膨胀带来的内在的风险，但却削弱了综合国力中军事方面的软实力，埋下了被北方游牧民族以强大的军事实力灭亡的祸根。这却是作为文人的欧阳修所认识不到的。（二）陈尧咨与欧阳晔之间的是是非非

陈尧咨是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的科考状元，与“一门三进士”的欧阳氏兄弟是科考同年，宋代士大夫大多非常重视和维护这种同年关系。

陈尧咨担任江陵府知府时，欧阳晔是江陵府的掌书记负责文牍、奏记，备顾问的幕僚。。陈尧咨有高官显宦的背景，哥哥陈尧叟是宋太宗端拱二年（989）的科考状元，另外一个哥哥陈尧佐是同年进士，都曾经担任过宰执宋代宰相与执政官的统称，执政官包括副宰相和枢密院的枢密使、枢密副使。。连欧阳晔这样的同年，陈尧咨也不放在眼里，完全不考虑当时同年关系应该互相关照的潜规则。欧阳晔对陈尧咨的这种做法非常讨厌。一次，陈尧咨用自己的私钱冒充官钱购买黄金，让属下的一个吏员拿着帖子让其他官员签字，欧阳晔叱问那个吏员并说道：“官府购买黄金，必须有正规的文书！”拒绝在帖子上签名。陈尧咨虽然心里痛恨欧阳晔，但也不敢公开为难，于是勾结荆湖北路的转运使路是宋代地方最高一级的行政机构。转运使负责该路的财政、司法和监督大权。江陵府和鄂州当时都归荆湖北路管辖。，让欧阳晔到鄂州（治今湖北省武汉市）辖下偏僻的崇阳县（今湖北省崇阳县）做官。崇阳属于典型的刁民众多的难治地区，欧阳晔到任后，很快处理了百余起历史遗留积案，大得民心，其中一件最复杂的案件是王明与李通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弟争夺财产案。欧阳晔仔细查看以往的案宗并询问所有当事人后，很快找到了此案的关键所在，迫使李通将应该属于王明的财产归还王明，王明的生计问题得以解决，李通也心服口服。

欧阳晔和陈尧咨这对科举同年之间的不愉快往事，欧阳晔生前一定告诉了侄子欧阳修。于是欧阳修根据陈尧咨的一件往事写了一篇小文《卖油翁》，编入《归田录》，表面上是把陈尧咨这个射箭高手的射技与“庖丁解牛”相提并论，赞其熟能生巧，实际上在宣传赵宋“仰文抑武”的祖宗家法，背后估计还有叔父欧阳晔与陈尧咨那桩成年往事的因素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