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涮肉寻源(第1页)

涮肉寻源

数九时分,又到了京城吃涮肉的最佳季节。

涮肉与烤鸭、烤肉,被称为北京的三大名吃。据《清稗类钞》记载:“京师冬日,酒家沽饮,案辄有一小釜,沃汤其中,炽火于下,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以各物皆生切而为丝为片,故曰‘生火锅’。”《清稗类钞》是清末民初的文人徐珂根据清人所写的各种笔记编纂的,由此可见,北京人吃涮肉,很有些年头了。

北京人过去挨着皇上住,尽管中间隔着好几道宫墙,谁也见不着谁,但别处毕竟还沾不上这个光,因此北京的吃喝常常爱挂点“皇”色,以显示与众不同。三大名吃之中,烤鸭据说是从清朝御膳房传出来的,烤肉的历史更可追溯到明朝,《酌中志》中便记载着宫里面“凡遇雪,则暖室赏梅,吃炙羊肉”。至于炙羊肉与今天的烤肉是不是一码事,却无人理会。涮肉的出身,当然也得有点说道。有人考证,当年乾隆爷的食单中便有火锅菜,他在位期间几次举办千叟宴,席间也有火锅涮羊肉。此论能否成立,值得怀疑。

清朝皇帝使用火锅确实不假。不过,其主要功能是冬天用于菜肴保温。例如,乾隆五十三年(1788)正月初九,皇上的晚膳中,就有燕窝苹果酒炖鸭子热锅一品(郑二官做)、鸭子火熏白菜热锅一品(沈二官做)、山药红白羹热锅一品(朱二官做)。可见,乾隆老爷子享用的火锅,里面已有御厨做好的菜肴,是与“生火锅”不同的“熟火锅”。

当年乾隆举办千叟宴时,也确实上过火锅。以乾隆五十年(1785)的千叟宴为例,王公和一、二品大臣以及外国使臣在一等桌入宴。每桌所设膳品为:火锅两个(银制、锡制各一),猪肉片一个,煺羊肉片一个,鹿尾烧鹿肉一盘,煺羊肉乌叉一盘,荤菜四碗,蒸食寿意一盘,炉食寿意一盘,螺蛳盒小菜两个,乌木箸两只。另备肉丝烫饭。次等席也有火锅两个,只不过是铜制的。这些火锅的功用也应该是为菜肴保温,而非涮肉,否则没必要端上两个火锅。

此次千叟宴的参加者有三千人,皇上掏出银子把这么多白胡子老头儿从各地召来撮上一顿,实在是大手笔。不过,对于七老八十的“叟”们来说,这顿饭吃得实在不易,除了要屡屡向皇上叩谢天恩,磨炼老胳膊老腿,还要跟老天爷比试一番。宴会举办的时间是正月,北京天寒地冻的时候,这些白胡子老头儿,只有少数离休高干可在房间中用餐,其余都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享用皇上恩典。没有点儿热饭热菜,老叟们想平安返乡可就悬了。因此,火锅外带肉丝烫饭是必不可少的“急救药”。

清朝皇上是否吃过涮肉难以确定,但清末王府之中确乎是吃涮锅子的。睿亲王多尔衮的后人金寄水先生在《王府生活实录》一书中便明确记载,当年睿亲王府中,从冬至数九开始,每一个“九”的头一天,都要吃火锅,从一九直吃到九九。此外,九九的最后一天也要吃一次火锅,也就是说,九九八十一天中总共要吃十次火锅。数量不少。按规矩,头一次吃的火锅是涮羊肉,后面还有什么山鸡锅、白肉锅、海鲜锅、野味锅等,最后一次则是“一品锅”。此锅为纯锡所制,大而扁,盖上刻有“当朝一品”几个字,故而名为“一品锅”。这一品锅实际是一锅高级大杂烩,以鸽蛋、燕菜、鱼翅、海参为主,五颜六色,五味杂陈。但是,此锅不属涮肉系列。

单就涮羊肉而言,王府的吃法未必高过民间水平,其涮肉之汤倒是十分讲究,所用原料有烤鸭、生鸡片、蘑菇、虾米、干贝等,还要加入丸子和炉肉。炉肉是用烤炉烤出来的肥瘦相间的整块猪肉,因在烤制过程中脂油已经流走了一部分,故炉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切片后与白菜、豆腐等同煮,味道甚美。当时的烧鸭店都兼卖炉肉,可惜现在很少见到了。不过,王府涮肉所用的调料,仅有白酱油、酱豆腐、韭菜末,外加糖蒜。今天涮羊肉常用的芝麻酱、虾油、料酒、炸辣椒、韭菜花这些个作料,王府一概没有;同时也不涮白菜,只涮酸菜、粉丝。

金寄水先生回忆说:“在我童年时代,十岁以前,吃涮羊肉从未见过白菜,后来到‘东来顺’吃饭,才见到那么些个作料,还涮白菜,吃烧饼,吃杂面,真是大开眼界。”金老先生生于民国初年,十岁后到东来顺尝鲜,应该是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其时,北京已有“涮肉何处好,东来顺最佳”的说法。

东来顺涮羊肉之所以有名,一是羊肉好,二是刀工精,三是调料佳。涮肉要用内蒙古集宁产的小尾巴羊,而且是羯羊,即阉割过的公羊,因其没有膻味。一只羊以出肉四十斤左右为最好,其中能涮的只有大约四分之一。肉选好之后,还要剔去筋膜、碎骨等,用冰块冷冻、压实,然后以尺余长的快刀切成薄片。

切羊肉片很讲究技术。左手要五指并拢向前平放,手掌压紧肉块和上面的盖布,防止其滑动;右手持刀,紧贴着拇指关节下刀,如拉锯般来回切拉。刀切到肉的一半高度时,要将已切下的上半片,用刀刃一拨,把肉片折下,再继续切到底,使每片肉都成对折的两层。操刀高手,一斤肉可以切成八寸长的肉片八十片,码放在瓷盘中可以隐约看出盘面的花纹来。这就是功夫。

东来顺的调料也十分讲究。酱油要用夏天晒制黄酱时收集的铺淋酱油,还要加入适量的甘草、桂皮、冰糖炼制。腌制韭菜花时,要加入一定数量的酸梨,使之更加酸甜可口。腌制糖蒜用的大蒜,一定要用夏至前两三天起出的大六瓣蒜头,经过去皮、盐卤水泡、装坛倒坛、放气等工序,再用冰糖腌制,前后要三个月时间。当时东来顺的老板丁德山还开着两家酱园,故而有条件搞出这么多名堂。也正因为搞出了这么多名堂,东来顺才能名满京华。

不过,东来顺的涮羊肉并非京城第一家。清咸丰四年(1854)在前门外开业的饭馆正阳楼,早于东来顺羊肉馆创立(1914)之前,便开始经营涮羊肉了,所切出的羊肉片,“片薄如纸,无一不完整”,颇受食客欢迎。《旧都文物略》对正阳楼厨师的切肉技艺也有记载:“切肉者为专门之技,传自山西人,其刀法快而薄,片方整。”在人们的印象中,山西人除善做面食外,烹饪水平总体不高,想不到,对北京的涮羊肉居然还有其一份贡献。后来,东来顺花了大价钱把正阳楼的切肉师傅挖了过来,并对涮羊肉进行多方改进,这才后来居上。

中国人之吃涮肉,起码有七八百年的历史。南宋林洪所著的《山家清供·拨霞供》对此便有描述:“向游武夷六曲,访止止师,遇雪天,得一兔,无庖人可制。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宜各以汁供。’因用其法,不独易行,且有团栾热暖之乐。”林洪还说,这种吃法“猪、羊皆可作”。从文中可以看出,“拨霞供”与今日之涮肉已十分相似,要把肉切得很薄,食客需自己用筷子将肉片放入滚水中摆弄几下,然后食之。唯一的差别是,当时的肉片要先用调料浸泡再涮食,现在的涮肉则是涮后再蘸调料食之。“拨霞供”如何演变为今日的涮羊肉,脉络还不是很清楚。

北京的涮羊肉最近二十来年也有不少变化,最突出的就是传统的手切羊肉片基本没了,满大街卖的都是机器加工产品。十多年前,红桥市场还在天坛墙根,一到冬天,诸多卖羊肉片的摊贩中便会出现一老师傅,身穿围裙,手持长刀,现切现卖。看着红白相间的肉片从利刃之下翻卷而出,实在是一种艺术享受。此景已多年不见矣。不过,机器代替人工切肉,毕竟是一种进步。过去,由于切肉师傅手指长时间接触冰冷的羊肉,往往会得关节炎,十分痛苦。

北京人过去吃涮羊肉要到冬至之后,主食讲究吃芝麻烧饼或者杂面。如今,很少有人还照章办事,多数人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饭馆也紧追这一潮流,不但一年四季供应涮肉,还把炸窝头片抹臭豆腐之类的北京土吃搬上了餐桌。中国人在吃喝上还是很有创造力的。

中国过去的一些大牌美食家,对于火锅颇不以为然。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就明确提出“戒火锅”。他认为:“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其实,袁枚所批评的并非涮肉,而是皇上的暖锅和王府的一品锅之类的杂烩。这些玩意儿才是一例以火逼之,毫无章法,而正经的涮羊肉其实是十分讲究火候的。

吃涮羊肉,讲究的就是一个“涮”字,要由食者自己将少量的肉片夹入火锅的沸汤中抖散,密切观察跟踪,当肉片由鲜红色变成灰白色,随即夹出放入配好的蘸料中,趁热食之。其操作的精细要求,绝不亚于宏观调控。尝与一外地来京人士共食涮羊肉,该人不解涮为何意,竟将一整盘羊肉一股脑推入火锅之中,把涮羊肉改革成了煮羊肉,其结果可想而知。涮肉之外的事情,如果也有人如此瞎招呼,麻烦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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