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没睡够,舒展四肢在卧榻上眯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正换衣裳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带着一阵风扑棱棱地落在窗棂间,屋檐上的雪尘簌簌坠下。透过糊窗户的细纱向外看,一只白色的鸽子正在窗前蹦蹦跶跶,脚上绑着小小的竹筒。
不用猜,应该是廷尉郭鸿有什么新发现,用信鸽传递消息。
荀彧系好衣带,用青盐和香料、蜂蜜调制的膏状物刷了牙,把自个儿收拾得齐齐整整,才不紧不慢地取下小竹筒,里边装着半张卷起来的左伯纸——“袁氏拉拢了长沙太守孙坚。孙坚已经率领着麾下的三万士兵抵达南阳。”这些年,孙坚辗转在长沙、零陵、桂阳等地平叛,凭借战功获封乌程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至此,袁氏这株大树繁茂的根系、暗中牵连的势力、都已清晰明朗。可以收网了。
话说孙坚十七岁就在吴地当了一名县吏,他跟父亲一起乘船去钱塘,正巧碰上海盗抢劫了商旅的财物,把船停在岸边分赃。
孙坚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海盗的人数和状况,对父亲说:“这些强盗我能捉住。”
把老父亲给吓坏了,赶紧劝阻:“这种事不是咱们能干得了的。”
孙坚年少气盛,父亲的话全当耳旁风,直接提起环首刀就大步往前冲,一边冲锋,一边吆五喝六地指指东边,又指指西边。
那些海盗一看,远远地冲过来一位身穿县吏的服饰的年轻官员,对方高大威猛,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那底气、那架势,好像正在指挥部署官兵对他们进行围捕。
盗贼遇见官府的人,天生就犯怵。这也好理解:搁在现代,大部分小偷行窃的时候撞见警察也会紧张。
于是一众海盗惊慌失措,扔掉赃物就四散奔逃。
孙坚追上去就砍翻一个海盗。
从此,他一战成名,在吴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吴地有位郡守直接请他当代理校尉。就是没有校尉的待遇,但是要做校尉的工作。
孙坚生性豁达,吴地的任侠少年、耆旧名人和他来往,他都像对待亲人朋友一样,尽心尽力地接待。因此愿意追随他的人,常常多达数百。
恰好赶上天子卖官鬻爵、十常侍乱政,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大汉各地的叛乱此起彼伏。会稽郡的流民聚众万人,公然反抗官府,占领了句章县,然后这帮流民的老大就称帝了——叫什么阳明皇帝。
虽然只有一个县的地盘,但称帝就是叛乱的反贼,一定会引起朝廷的高度重视。
郡守奉命讨伐阳明皇帝。代理校尉孙坚振臂一呼,招募到一千多名江东勇士,击溃了反贼,升职成为县丞。县里的二把手。
孙坚就凭这一千多名江东子弟兵起家。此后数年,一直在各地参与平叛工作。
黄巾之乱,孙坚在中郎将朱儁的麾下担任佐军司马。
凉州之乱,孙坚在主帅张温的麾下担任参军。
长沙之乱,孙坚被任命为长沙太守。
他的前半生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接连平定长沙、零陵、桂阳的叛乱之后,孙坚凭战功获封乌程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朝他伸出了橄榄枝。
前往雒阳的路上,孙坚是满腔热血——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上了袁氏这条大船,以前那些都是小风小浪、小打小闹。
然而临近雒阳,兜头就是一盆冷水。世家大族个个眼高于顶,瞧不上他这种寒门出身、微末发迹的。他说话带着一些江东口音,每次赴宴都惹人笑话,办事也被刁难,尽管袁术对他颇为重视,但人家看重的不是孙坚这个人,而是他手上的百战老兵。
今日的早朝,袁术出面为孙坚表功,举荐他担任代理中郎将。就是没有中郎将的待遇,但是可以像中郎将一样独领一支军队。听起来有些憋屈是吧?寒门武将晋升不易,都是这样过来的。
孙坚在殿门外等着,这是他第一次获得面见天子的机会。过程很繁琐,作为乌程侯,他入京前要先写一份述职报告,汇报他在长沙的任职情况,治下的人口、税收、田地、有多少死囚等等都要写清楚。入京以后,他被安置在雒阳近郊的驿馆,先按要求沐浴更衣,天子会派使者携带玉璧前来慰问,他得迎接使者,行拜礼……一系列礼仪程序走完,人都麻了,终于被批准上殿。
你以为这就完事了?不,还要解剑脱靴,让宫人捧来香炉熏一熏才能进去呢。
恍惚间,孙坚听到了一两声清泠的环佩声。宛如冰玉相激,让他心中一凛。
孙坚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只见一名金印紫绶的青年文官,正在殿门处解剑,修长玉白的指节,环在轻而窄的“文剑”上。对方解下佩剑、将左侧的玉佩结起,使玉佩不再发出声音,随后优雅脱靴。
是的,优雅。孙坚从没想过脱靴这种动作能和优雅扯上边,但偏偏就有人做到了。大约过分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
金印紫绶,说明对方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公侯级别,还是京官。这需要家世和能力都极其出众,才有可能,又是一个世家子弟。他这种地方上的寒门县侯,是没有可比性的。
下一刻,他对上了一双清冽如冰雪的眼睛。
那人作揖为礼,没有一丝一毫京官的架子,让孙坚如沐春风。正赶上天子派黄门侍郎来领那人入座,他们便匆匆错身而过。
一缕暗香久久不散,原来那人竟然是当朝的太傅荀彧。
片刻后,天子召见孙坚。
孙坚甚至设想过皇帝会问一些什么话,他应该怎样回答,既能表忠心,又能显出他的能耐。然而小皇帝的话贼少,三言两语,惜字如金,都是荀太傅在跟他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