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贺於菟也回来了,耷拉着脸。
“小崽子,去哪儿了你,到处乱跑。”老邓手上的活也没停,眼皮子都没掀,贺於菟却听得眼眶一红。
一旁的戈柔抬眸看他,心中无奈:又来一个。
贺於菟按住了自已发抖的手,吸了一把鼻子,张嘴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喉头哽咽,他本能地往后一吸,发出一声猪叫。
贺於菟当场脸就红了,眼角泛出的泪意一下子就收了回去,老邓和戈柔也各自憋笑,手上的活儿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我先上个茅厕。”干干地说完一句,他逃也似的飞奔走了。
“终是少年心思哟。”戈柔挑了挑眉,心里担心两个少年,但奈何她人贱命薄,只懂得风月场上的那些精巧手段,对正值风华的少年内心小矫情是摸不到一点儿门道。
迷雾之城28
一桌人沉默地吃了晚饭,贺於菟还喝了一点小酒。
他就着四个馒头,两碗清酒下肚,脸上就起了潮红,要不是茹承闫阻止他,今晚还没到子时就要把自已灌醉。
这实在是犯了祖宗规矩,但贺於菟没读过什么书,逝者还是横死,那些小细节就没人想去置喙了,这少年太可怜了。
“今夜能不能不哭。”冷不丁一句低语,众人都放下碗箸,认真地看着他。
“好,依你。”戈柔轻声答应。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
“吃好了就动身吧。”老邓双手拍了拍,把上面粘的馒头屑抖到地上,扶着双膝站起身。
戈柔和胡夫人照旧熟练地收拾起碗筷。
老邓说:“老胡,我先去净衣,你去将我们做的那柩车抬出来。”
胡德义摸了把胡子,他没说话,但脸上的粗粝褶子好像都不高兴地挤在一起。
城中这几日,尸体遍地,被虐待的牛羊姿态各异地随意扔在大街上,街上不时传来哀嚎和惨叫,土匪在虐杀城中的人畜。
胡德义从小手里就干着和驴马牛羊相关的活计,要不是城中这些牲畜,他早就饿死在街头了,对于他来说,世间的生灵平等,本就没有活该他们承受痛苦,就活该被人宰杀。
自从有一次他偷摸出门去打探城中情形时瞥见的这方人间炼狱,一回家就栽进房里抱着夫人痛苦倾诉了一场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出门。
叩叩。
木门突然被叩响,所有人都转头盯着门口方向。
这时天空悬挂着模糊的圆月,厚重的黑云恰巧在此时飘过,挡住了几近明亮的月色,只剩下院中桌上燃着的两支白烛。
“谁谁啊?”
胡德义两只手牢牢抠住桌角,朝着门口大喊了一声。
“老胡,是我。你家这小子没个响,之前答应的东西还没给呢,我这不是寻思着你们肯定有些什么大事,来问问有什么能帮忙的。”
话音刚落,院中几人面面相觑,茹承闫这才想起来,前日托城中黄绿大夫齐恒来给贺於菟看看,答应给人家一头野猪的。
“先让他进来吧。”老邓出声先拿了个主意。
戈柔上前轻柔的拉开了一边木门,木板被拉动的时候发出一声长长的突兀尖细声响,贺於菟好像看见有一只浑身漆黑的鸟掠过头顶上空。
众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重了。
齐恒脸上挤了笑,毫不犹豫跨过门槛,他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着的馒头香气。
“吃过饭了没有?”胡德义出于待客之道礼貌地寒暄了句。
“还没呢,这不心里担心承闫嘛,就急着赶来看看。”齐恒腆着脸说道。
“咳咳,娣敏,去拿两个馒头来吧。”胡德义被齐恒的厚脸皮给呛了一嘴,现如今白面不是家家都吃得起的,只是今日出殡,也算是给这场七零八碎的丧事添上一点儿人气吧。
戈柔顺手将胡夫人手中收拾好的碗筷都垒到自已手上,胡夫人依言走向了厨房。
趁着拿馒头的间隙,老邓弯曲双指,用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齐大夫,今夜子时咱出山,您一道去吧?”
口中说着的是疑问的语气,但齐恒扫过那双眼睛,根本没好意思说不去。
老邓去更衣了,胡掌柜也没闲着,往柴房去了。
就算是两个男人去抬棺也是不够的,棺材那得多重,普通百姓寻常出山都须得八个以上的杠夫抬着,几十人送葬抬棺,就算是最穷的人家,也得请足四个。
杠夫抬得平稳,棺材里的人不会随之摇晃,到了杠房之后下了坑,里头的衣衫葬品都得是原封不动的。
不过突逢此间大难,他们也不讲究这么多,更何况城中现在不太平,若是被贼人得知,又得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一切从简,还得暗中运出城外,纸钱都准备只在贺家里头洒,怕有心人惦记。
众人将要用的物什统统打包好放在柩车上,五个男人扛上肩头抬着走,戈柔和胡夫人走在队伍的后头。
他们趁着夜色,快步往贺家去,模糊的月光将悬着的树叶贯穿,在地上徒留一片满是孔洞的阴影,就像贺於菟开始千疮百孔的灵魂。
所幸街上也无人,土匪们都不知道聚在哪个疙瘩开宴会呢,时不时在安静过头的城中发出几声巨大的欢呼吵闹声。
到了贺家,那满门的萧瑟在大门外就扑面而来,将人劈头盖脸囫囵个圆,让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这两天贺於菟粉饰的太平也终于在这股萧凉下分崩离析,再也装不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豁达。
所有人都沉默地纵容他发泄他的悲凉。
贺於菟犹如一根劲风中挺立的孤竹,他把脊背挺直了,狭长的眼眶里蓄着泪,硬是没落下来一滴,只是他的双手都紧握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