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李重骏说得没错,她这个媒娘是彻彻底底失败了,绥绥满腹心事回到前殿,不想筵席上更热闹了。
原来方才前线传来了捷报,说激烈的围攻之后,大梁军队终于打下了乌骨城,遣信使连夜赶回。
皇帝重新赐酒,一高兴,还亲自击奏羯鼓,奏起武乐来。
绥绥没想到,皇帝看着儒雅得很,还会这种激昂痛快的乐器。
悠扬清雅的洞箫琵琶也停住了,乐师们忙也换了铙钲之类的器乐相合。刹那间,只听雄浑激荡的金鼓之声回旋在辉煌的春殿,山崩地裂一般,冲开重重宫门,峨峨高阁,回旋,回旋,一直奔腾到九重碧落上去了。
缭绕的香霭散开了,氤氲的闲云也浮去了,神仙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惊讶于这座宫城的繁华?
这画皮般的,残酷的繁华?
翠金幔帐被风吹起,映满了嫔娥的衣香鬓影,琥珀色的酒荡漾在白玉盏里,璀璨灯火映在杯中,如金屑沉浮。
清平盛世,岁月山河,都在这盏酒中了。
绥绥喝下了许多酒,却只是觉得忧愁。
她回到明义殿,并没有睡下,摘掉了簪环,轻手轻脚溜去了贤妃娘娘的佛堂。
看守佛堂的小宫娥倚着门槛睡着了,绥绥跪在蒲团上,也不敢点灯,只双手合十,对着黑暗中的诸天菩萨许了一个心愿。
没有许完,却听见菩萨说话了。
“在想什幺?”
她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擡头,却见皇帝站在她身侧的月光里。
她忙伏在地上:“奴婢有罪!”
皇帝道:“你还没有回朕的话。”
绥绥道:“奴婢在为……大梁战事祈祷。”
皇帝微微笑了笑:“是为了九郎罢。”
绥绥不敢出声,皇帝又道:“你遇上九郎的时候,是多大年纪?”
“回陛下,奴婢十六岁。”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朕遇见你阿娘的时候,她也只有十六岁。”
听他提起淮南王妃,绥绥一下子醒了酒,故作懵懂道:“阿……阿娘?”
“你阿娘她,已经不在了。”
绥绥屏住气息,试探道:”奴婢的阿娘是谁?奴婢都没有见过她……“
皇帝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她生了很重的病,朕甚至没来得及瞧她最后一眼,她临走,只丢下你这一块心头病……朕本就想把你接到身边鞠养,后来出了岔子,你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这些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那块玉佩……还能再见着你。你回来,你的娘也可以心安了。”
皇帝讲了个故事,和翠翘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绥绥并不知道皇帝和淮南王妃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看上去,并不只是见色起意的君夺臣妻。
他想了她二十年,骗了自己二十年。
他甚至不肯承认她死也不愿来到他身边,骗自己她只是死于疾病,死于世事的无常。
绥绥仰头望着皇帝,做出惊愕与茫然的样子。
皇帝道:”你的阿娘生前没能嫁给一个良人,朕不能再看着你步入后尘。”
他说:“你入宫数月,东宫中又多了数位宠姬,你可知道?”
三小姐分明告诉她,李重骏身旁再没别的女人。绥绥看出皇帝的离间之计,只好顺应他,皱起眉,泫然欲泣,“不……不,殿下他……他答应奴婢,除陛下所赐外,再不立姬妾。”
皇帝淡淡道:“胡闹,他今日是东宫太子,将来便是大梁的皇帝,充斥掖庭是应分的事。”他笑了笑,“九郎宠爱你之时,想必也许诺你温柔待你,巫蛊事发,还不是一样将你幽闭于废殿;朕赏赐武昭训,也还不是数日连宠,昼夜不息。”
绥绥才不相信,可她还是能让眼泪滴滴答答掉在蒲团上。
皇帝垂眼看了她一会儿,又仰头去望着浓彩的诸天菩萨。然后他收回目光,合目静默了一会儿。
绥绥仰望着看着他,仰望着菩萨,尽管菩萨高高在上,却像垂首低眉,也恭谦地面对着这位人间的君王。
她觉得快要喘不上气。
皇帝走了,绥绥却没有离开佛堂。
她方才向菩萨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李重骏可以平安地回来,现在,她又贪心地多许了一个,希望他可以早点回来。
一定要早一些呀。
她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