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田铃子。
他以为他曾经留下的信已经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却未曾想过信封上注明的诀别之意,竟让铃子多年来从未打开。她不愿意告别,只相信重逢,即便熬不住相思之苦无数次将信封放在心口伴随入眠,却从来没有打开过。仿佛一经打开,永别才真正成为了定局。
她知道他是军人,一直找一直找,直到寻到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她在诊所诊治伤兵,既希望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是异国他乡的军人。
是夜,铃子带着一套日军军装摸到病房,齐冯虚换上了军装,以他流利的日语乔装打扮混出去不是没有可能。他猛然回身扣住铃子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铃子微微低下了头:“你带着我是逃不出去的。”
齐冯虚感觉胸膛里疼得厉害:“你等着我,战争结
束后我会回奈良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许诺太空太轻,铃子的语气也轻轻的:“我已经拆了那封信,是时候说再见,我再不等你,也再不找你。”
齐冯虚努力将胸腔里那股子郁痛压下去,猛地放开了手。几乎是他要迈出门的时候,一句轻飘飘的话吹散在空中:“神骗了我。”
他下意识回头:“什么?”
铃子扑过来抱住他的背脊,仿佛是无依靠的鸟儿努力倚靠风中将要被吹落的巢穴。她的眼泪应声而落:“初逢时我对樱花神许愿,赐给我一个相偕白头的人,神骗了我,神骗了我。”
窗外的树木被夜风吹得沙沙响,齐冯虚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奈良,樱花轻轻飘进庭院,粘在少女的额发上。当年的他笑着问她:“你许的什么愿望?”
铃子踮起脚尖,颤抖的嘴唇贴上他冒着胡茬的下巴,继而是热烫的唇……话轻轻地吐出来:“请你活着。”
七
那夜神秘失踪的齐冯虚让负责的军官相当震怒,却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一个小小的女医师会有理由和胆量放跑一个中国军人。
但铃子毕竟是那夜轮值时唯一出入病房的医生,尽管没有证据,终究还是被牵连。上面轻描淡写要用别的方法惩罚这种愚蠢的错误,铃子被要求去慰安所送消毒的高锰酸钾以及进行相关防疫诊治。名头冠冕堂皇,现实却冰冷残酷。她被人强行按在慰安所的床铺上,身边
都是大兵欢乐宣泄的笑声。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对方却停下了动作,盯着她的眉眼,继而忽然松了手,声音既尴尬又惶恐:“可是奈良的横田小姐?”
她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转机,方才因为倔强而伪装的躯壳瞬间瘫软,捂住眼睛哭了出来。
那一年,逃出东北的齐冯虚在父亲的关系运作下调往南方出任陆军参谋。铃子则因巧遇跟父亲颇有交情的军官得以逃出生天,在照顾下调往哈尔滨东南的背阴河防疫班。
一转又是两年,齐冯虚被父亲强押到清平,要与警察局局长千金谢小卷完婚。成亲前夜彻夜未眠,下人却突然送来一个红色纸包,说是齐冯虚友人送来的礼金。
齐冯虚恹恹撕开纸包,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奈良那年的庙会,铃子望着他的目光温柔深情。一版两张,他和铃子各自留存。
齐冯虚用枪支抵着管家的脑门命他让开了道,翻墙出去,府邸墙外却已经没有了下人口中那送礼人的身影。他沿着通往码头的道路一路追赶,深夜的码头静悄悄地恍若沉睡。齐冯虚声嘶力竭地呼唤铃子的名字,直到被巨大的绝望吞没,跪在湿冷的土地上。
铃子像破开夜色的一道温柔曦光悄然走来,洁白手指颤抖着触上齐冯虚的额发,泪中带笑:“学生郎,你是在找……我吗?”
齐冯虚抬起头,指尖钩上她的手,确认后
猛然抓紧。铃子的眼泪簌然落下,融在清平温柔的雨色里。
八
“即便是鼠疫,也有可治之机。还有两昼夜就到汉兴,总会……总会好起来的。”谢小卷显然不习惯安慰人,难得开口还说得结结巴巴的。
齐冯虚抬头看向谢小卷:“你们不知道其中深浅,铃子此前就役的日军防疫班实则是做细菌研究的。”
铃子虚弱地轻叹一声:“调任后一年我才知道……有人用活体做实验,还有那么小的孩子……还……我放走了那几个中国百姓,自己也逃了出来。不能回日本,心心念念只来见他一面。没想到,我临行之前抱过那个孩子,我自己也就算了……还连累了你们。”
“谢小姐。”齐冯虚语气平静,“我们两人的父亲交好,婚事你我各自逃婚算是扯平。但在这件事情上终究不能欠了你。你们两人退出包厢,把门用链子锁了,中间也不需给我们供水供食。两昼夜便到汉兴,兴许能保住你们一条性命。”
谢小卷还想说话,却听船舱外传来开锁声和女人的哭声。杜望走过去扣住门,只留一条缝隙:“怎么了?”
乘务员迫不及待递过一个孩子:“有发病的病患。”
杜望在孩子脸上淡淡一扫:“是外感风寒的发热,不是鼠疫,快点抱回去。”
乘务员却倏然变色:“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鼠疫?万一是,这外面多少人的命还要不要了?”
杜望平静以
对:“我说过不是,进了舱,这孩子的命还要不要了?”
乘务员还不依不饶,杜望索性探出一只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腕,笑容噙在嘴角:“你可想清楚了,我有可能已经染上了。”
乘务员只觉得欺上来的那只手凉得要命,尖叫一声瑟缩回去,杜望趁机将门扣死。他回身,却撞上谢小卷担忧的目光,她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你身怀异术,救救铃子。”
杜望淡然:“你当我有多大的本事,逆天改命?”
谢小卷伸手露出大红色凤鸾双喜轿的轿牌:“这个轿牌也不算你的本事?”
杜望劈手夺过谢小卷手上的轿牌,轿牌刚到杜望的手上便瞬间消失。杜望凤眼微抬露出一副惫懒模样:“什么轿牌?我怎么没见过?”
谢小卷被气得掉眼泪:“广记轿行的轿子,每一顶都各有异能。你!你就没个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
杜望掉头就走:“谢小姐有说梦话的时间,不如祈祷能早一点到汉兴。”
身后却没有听到回嘴的声音,只听到“咚”的一声,杜望转身看时谢小卷已经倒在了地板上。杜望连忙上前将谢小卷抱进怀里,伸手一探,只觉得烧得滚烫。谢小卷却勉力一笑:“你要是真的没有这种异术,现在可千万别挨着我了,会传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杜望的脸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指尖却有自己意志一样搭上杜望的手,声音飘散:
“为什么……在凤鸾双喜轿中我看见了你的脸……你……”
车厢门被剧烈敲响,外面声音嘈杂,乘务员的声音响起:“电台刚传出消息,汉兴军变,封了港口,船只原地待命。先生!你——”
杜望忽然觉得耳中隆然一片,像是有万千杂音响起。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