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咱也出了一份力嘛。”塔布囊氏责备地看着儿子;“毕竟是几代人的交情了,人家拉下脸来求我们,我们难道还要把她推出去?”
“我也不是这意思。就是觉得您不值,为了一个把一帮朋友都绝交了。那些女的为了能让自家的女儿上,在咱们这儿都打了多少回了。到头来一场空,倒把错儿全怪在您身上。您要不是没人请去打牌,哪儿会在这儿诵经礼佛哪?”
老太太“噗嗤”一声笑了。
润名看了,心里舒口气,发自内心地说:“您就该多笑一笑,您身体一直不好,老是愁眉苦脸的容易生病。现在虽然入春了,但也容易感染细菌。西医就说了……”
塔布囊氏赶紧截住他的话:“别说西医了,祥贵人到今天这一步就是拜那帮西医所赐。”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
“诶,今年咱这大清国,坏事是一件接着一件来,都是皇上一个人扛,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啊?”说完,塔布囊氏又是一脸愁云。
“您又来了,皇上的事是您管得么?您管得了么?太妃都没您这么上心。”
“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回去吧,秀儿还等着你呢。今天肃王爷的十四格格也来了,一直没走。你还能跟她聊上几句。”
“您不去?”
“你们这些小辈聊的,我插得上话么?”说完,她撇撇嘴,脸上难得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况且,我也见不得十四格格身上的那身军装,活活一个小鬼子样儿!”
和刚回国的溥铦一样,润名回到国内后,就一直跟着一大家子人一起住。他父亲也有侍妾,但没有和能够与她母亲地位抗衡的侧福晋。他现在所住的地方,是整个祁府最好的地方,原来是他母亲的住处,但是为了他结婚,特意让出来的。虽然不合礼数,但是大家也能理解一个老母亲对幼子的舔犊情深。
润名一踏进家门,就听见已经自己的妻子在和人嘁嘁喳喳地说笑。那个人影在窗户前晃来晃去,举止装束都像个男人。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十四格格,日本名字,川岛芳子。
“哟,回来了?”祁夫人看见笑着打招呼,但眼里不乏轻蔑嘲讽。
润名没理她,倒是对川岛芳子笑。
芳子长得还是很漂亮,五官称不上精致,但又有一番别样的妩媚。不过一头短发和身上的军装,又让她看上去添了一股子英气。她喜欢女扮男装,正如润名母亲说的那样,她身上穿的的确是军装,不过不是日本的而是大清的。
当时大清的军装还沿袭着北洋时期的特点和款式。除了颜色略有差异,其他的都与日本的如出一辙。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十四格格么?怎么来寒舍了?”
芳子毫不拘谨地坐到皮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问:“怎么?你家我就不能来了么?”
“我哪敢啊。欢迎,当然欢迎。”
芳子知道他不是真话,笑着斜他一眼说:“算了吧,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嫌我烦了?”
“他没有,他巴不得呢。”祁夫人在一边支着下巴,慢悠悠地说。
“我还是识趣的。”她拍拍祁夫人的手:“得啦,我走了。”说着站起来,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军帽戴在头上。军装,长靴,军帽,乍眼一看还真容易让人混淆她的性别。
“我送送你。”祁夫人扶着沙发把手站起来,两个人手挽手一起出去。润名看见芳子在跟自己媳妇儿咬耳朵讲话时,几次把目光瞟向自己。
祁夫人送完客人,刚回来,润名就直截了当地问她:“她讲我什么了?”
“谁?”祁夫人边捶着自己的胳膊边想:“你说谁?芳子?她没讲你什么呀。”
“那我看你们两个唧唧哝哝地讲半天,还以为你们密谋什么呢。”
祁夫人脸色不自然一下,赶紧说:“咳,芳子就是那样的人。芳子她……”
“别老芳子芳子的行不行?”润名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地说:“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丫头,老喊她日本名干吗?”
她冷笑一声说:“就是芳子这名儿好听,你要说她本名我还真说不出来。”
润名白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他闭着眼讲话了:“我跟你说,少跟肃亲王的人来往,特别是这个十四格格,我躲都躲不及,你还要往前凑?!——别逮不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祁夫人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她走过来,扶着丈夫的肩膀说:“咱们俩谁惹一身骚还不知道呢。”
润名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盯着她的脸,好像研究什么似的,“你是不是瞒着我干什么事了?”
今时
一个人死了,留给旁人最虚幻的是回忆,最刻骨铭心的也是回忆,就像一本书摆在那里随时都能翻阅。
谭玉玲死了,溥仪凭着那些回忆把她追封为贵妃,谥号“明贤”;
凭着那些回忆,他把她肚子里的孩子追封为郡王;
她死了,溥仪为她国丧三月;
甚至想和她合葬一处……
祥贵人的葬礼很隆重,远比她嫁进来的时候场面要大。
紫禁城里铺天盖地都是白色。除了太妃和皇帝,其他人都要为她着丧服,皇帝亲自为她守夜三天,凡二品以上的诰命夫人都得她停灵的寝宫跪拜,婉容也出现在这些场合,这是她自春节以来第一次露面。她整个人瘦了,鼻子也便尖了,看人的神情总是呆滞,有人向她请安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目光总是越过对方的头顶望着远处。站在一切惨白的背景下,她像个一缕轻飘飘的魂,没有一点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