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初终是承受不住裴醉这冷眼怒视中压着的无声质问,咬着牙,朝着裴醉重重跪了下去。
“是属下失言。”
“你还知道自己失言?”裴醉眼神冷冽,“你也是我裴家的人,你说这话,对得起谁?对得起我死去的父母兄姐,还是对得起那些悍然赴死的叔叔们?”
玄初攥着膝盖上的灰色深衣,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
“我在父母灵前立过誓,在先皇面前也立过誓,要保河安,要保天子,要保大庆。”裴醉用力捏着黄梨木圆柄灯架,愠怒道,“你们三十三匪一诺千金,我裴醉说过的话就是放屁?”
“值得吗?”玄初声音极重,一字字砸在地面上,落了三个坑。
裴醉脖颈的青筋暴起,忍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抬手拽了件披风,摔帘出了帐。
夜谈
陈琛和扶宽坐在训练草场上,面前散落着几个大空酒坛子。
陈琛怀里抱着一个半满的暗红酒坛,把脸埋了进去。扶宽一只手揪着陈琛的衣领,另一只手擎着酒坛,往嘴里倒酒。
“狗崽子,我是指挥使,把你的爪子拿开。”陈琛脸色酡红,眼神迷离,抬手去打扶宽的粗壮手臂。
扶宽手臂上青紫纵横,极为骇人,被陈琛轻轻一碰,疼得拿不住酒坛子,晃了晃,里面的清酒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你发什么酒疯?!”扶宽捞起酒坛子,坛口冲下悬倒着,见里面连一滴酒也不剩,干脆抬手摔了酒坛子,碎片坠地声音刺耳而尖锐。
扶宽真像狗崽一般磨牙:“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他娘的凭什么朝我发疯?!”
“你找我找我算什么帐?”陈琛抬手推了一下扶宽的肩膀,口齿不清道,“是我屠了你们村?还是我强迫你们入兵籍了?”
扶宽猛地攥着陈琛的衣襟,将他狠狠按倒在地上,草场上的泥泞和未干的雨水蹭了陈琛满脸,他却闭着眼,不反抗也不动。
扶宽扬起的拳头带着劲风而来,却停在了陈琛的下巴三寸处,手颤着,眼圈涨得通红。
“打啊,你白天被你们那些同乡打得皮青脸肿都不还手,怎么现在对着我也不敢还手?”陈琛睁开眼,朝他吼,“狗崽子的牙呢,都被拔掉了?”
被屠村兵卒心中的愤怒与内疚都需要一个出口,因为他们需要恨着什么,否则,心中的愧疚感会把人压垮。
陈琛知道。
所以他没阻止兵卒私斗,算是把扶宽当成了替罪羔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打得站不起来,也不曾出手。
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
独自领兵,肩负重任,陈琛忽然便体会到了这帅旗将玺下的背负与沉重。
“他娘的,你找打,老子还不想打呢。”扶宽恶狠狠地咬牙,甩开他前襟褶皱的衣袍,起身去拿最后一坛酒,刚弯下腰,那坛酒就被裴醉夺了过去。
裴醉从怀里掏了二两银子扔进了扶宽怀里,坐在一旁,左手擎着酒坛,昂首,一大口清酒入喉。
“太淡。”裴醉皱眉,抬眼看向晕头转向的陈琛,“没有更烈一点的酒吗?”
“有。”陈琛扶着头,歪歪扭扭走向裴醉的身侧,手指摇摇晃晃地戳着扶宽的胸膛,笑道,“这狗崽子,鼻子好使,知道哪里有好酒。”
扶宽抬手打掉陈琛的手指,瞪着裴醉的脸,皱眉道:“二两不够。”
陈琛摇摇晃晃起身,抬脚想踹扶宽的膝盖骨,却被脚下的酒坛子绊倒,撞到扶宽的肩上。
扶宽抬手拧了陈琛的胳膊,将他左手手臂一折,别在他的身后。
陈琛顺势转了个圈,将扶宽扛在肩上,用力过肩一摔,扶宽就被仰面摔在了地上,闷响震天。
扶宽不肯吃这个暗亏,也狠狠拽着陈琛的手臂,将那醉醺醺的人用力一拉,便也摔到了地上。
两人手脚并用,贴身肉搏,在泥泞沙土里跟个打滚的山猪一般,甩了满地的泥点子。
裴醉一口口喝着闷酒,看着面前二人毫无章法的乱斗,心口憋着的火也一点点被夜风吹散,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他左手擎酒坛,右臂支在膝盖上,指尖微扬,声音含笑慵懒。
“脚腕处三寸。”
扶宽出脚勾住陈琛的脚踝,那人重重倒地。
“膝下,踹。”
陈琛躺在泥地上咧嘴一笑,猛然出脚,扶宽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怔了怔,直接抱着翻滚,又打得不可开交。
裴醉沉声低笑,笑意在胸膛震颤。他又昂头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地向草场那头瞥了一眼,却看见遥遥一个削瘦的身影踩着月色而来。那人左右身侧分别拎着两坛手掌大小的酒坛子,中间用粗麻绳捆了起来,酒坛相撞的陶土声音发闷,却比脚步声还要响亮。
裴醉猛地喷了嘴里的酒,撑着草地起身,急急向那个单薄的身影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酒,责备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睡?”
“嗯,睡不着。”李昀稍微垫脚,将裴醉肩上滑下的披风拽了拽,“加上兄长又开始深夜发疯,我便来了。”
“你”
“正好四坛。”李昀看向远处犹自撕打在一起的两人,温声道,“一起喝吧。”
四人并排坐在草场边的木阶上,脚踩草地,头顶明月,背靠木架,手握酒坛,如最普通的市井百姓一般,深夜买醉。
黑夜是绝妙的掩映,把白日里那些官衔、血统、身份,那些区别于人的隔阂界限都一点点模糊了,直到没有边界。
他们默然而坐,在广袤的草场上,只是很不起眼的黑点,只是大庆即将倾颓的山河下,几粒不起眼的砂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