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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杳无音尘自作谶(第4页)

“欸——

“李木棠——

“是天底下——

“最好看的姑娘——!”

向上望,要盛满阳光。

“……我已经想明白,晋郎是天上的太阳,有时候藏到云里去,晚上就消失不见。但就算是晚上,鲜花草木虫鸟生灵也还都活跃着。生命里不止一种风景,我该感受、该享受现有的一切。再说……”

正是有大太阳暖烘烘照着,他才看得清这天下百般风景。大太阳底下,不该再把什么眼泪藏起来了。

——如若阿蛮此时当真在侧,她一定会这样认真思索。所以无所谓戚晋此时手中握着的唯有风,胸前贴着的只是阳光。随风飘去,是他的签语,是她的帷帽……阿蛮抛却伪装,他的重瞳便重新焕光彩。踱步后门,一时阳光依约。且看那垂着白纱帷帽的小姑娘,岂非应兆似的,忽自九天御风临凡、飘然便吹至眼前——

对面稍一趔趄,障目的病翳除去:入眼青瓦红柱接白墙,再高低错落满眼青翠的绿。是夏日啊,檐顶院角,草叶各自抽条。阳光清冷冷落下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便无所遁形:额上疤痕未好,面色惨淡如雾;僵直身子佝偻腰背,她将脑袋埋起。凄绝处见慈悲,谦恭处最洁净——且看那身后光芒忽作,是阿难入涅盘,抑或贤女受莲花[zl]?是以伎乐天舞、妙音鸟鸣,眼见七宝莲花流水,行将重生净土世界。凡俗子弟却在此时追上前来,自私自利竟就做了那优填王了——

总要仞利天降下,红尘姻缘未完。豪情万丈都做了空,陇安县主,不许自在走脱。袖内诗作汗湿,她毕竟是解惑关窍;怀内荷包揉皱,又得她心意炽热——那荷包、双面绣有铜钱,是他亲手所作;内里护身符是她方才请得:

“楞严咒……开过光的。”

……她在说什么?

“张公子请的……虽说他不信。虽说我也总不信,但是、万一……!”

颤颤巍巍,是对面一袭素服;怔然不动,是他一身玄衣。“黑衣白绉”却非黄昏,总是那方偈语原来应在这头。环臂将他保住,头顶那方疤痕,竟让他这般爱不释手:

“戚戚。”她磋磨着将他后背衣衫扣紧,“我……想你了。你,不要……不要我……”

此刻如何婉转委屈,早不见午后何等张狂摸样!垂着个白纱障,不见现实之血腥残酷,离开虔金号时她甚至夸夸其谈,说什么“不过如此”!她已经一步步将艰难险阻的路走过来了,不是么?从何府清幽之处伶仃的家生仆役;到马车上遥遥一望三俩顾客来去的各家铺面;再到邻人四五驻足叹息的葛家,东市热闹未起行人也不断的康旺饭庄;乃至宾客盈门虔金号那二分店!藏在帷帽之后,她上刀山下火海,哪管人声渐渐鼎沸,嗡嗡盘桓着,大约快将她拆穿。“就是那个李木棠!”他们会这样交头接耳,“头顶碗大一块疤,愈难看!病了反复不肯好,还时常犯那癔症……怎么不省事些,让无常干脆带走了算!”然后阴云际会,四面里就细密交织着雪;狂摇乱舞,眼见又将她掩埋……

“可我在这里,我就是来了!所以,都不算什么。”摇头摆脱他试探的手,紧紧拽了那衣襟,她甚至贴不到人耳根前去,颠簸赶集般囫囵热乎的话儿顺口水往外跳;她此时是否现那帷帽已逐风甩脱……却既然在爱人怀抱,又何惧赤裸?“我坐马车来,身子好着……没有烧……我是不是还是做错?对不起对不起……”字句粘连,跟着眼泪花也掉,“可是我就是想来,我等不及……即便没有杳杳……我曾经……那晚上……童大哥的、黑乎乎的、像血的,抹在我身上,到处都是……我当时很高兴呢,我竟然想,我竟然终于又做了女子……从丰安之后,或是在那之前?下面,一直、干净得很,很久、没有……没有杳杳,你不能没有孩子……我赚了有钱!还有新的铺面!张公子能帮你,做你帐前军师……我、我、我……”

嗬呀,他们这是在人寺庙里头呀。纵然香客都聚在菩提坛听经,往来无人,可又如何能不知羞耻,再次拉扯?抱胸向后一趔趄,她颤抖着扭头要逃。为什么,她足下生根,却一步也走不脱?是戚戚目光古怪,重瞳的眸子只一瞬就溢满泪水;既惊又喜,几次三番将她打量,委实难以置信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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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轻吞口水,他的嗓子何时又上了火生了痘了,“你现在……站着?”

这是什么话。她要做瘸子了,怎么可能……

她,站着?

是什么时候从四轮车上站起身来,为那一瞬无以克制的相拥,向前挣脱了病魔的桎梏?又如何生了根在他怀中,稳稳当当坚持了这么些时候?戚晋那一双重瞳就涌出更多热泪,几乎要将她抱起来旋转。一口又一口,贴在她面上的是没完没了温热的“猪唠唠”。手舞足蹈、字不成句——他原来也藏了那么多支离破碎的梦魇,如今却化成滚烫热气,尽数将她包裹……他的阿蛮啊!多么可怜!不知失去了杳杳,甚至连带那捉摸不定的下半生……如若她曾经蒙受半分福祉,幼时疾风骤雨曾怀些许怜悯……他怎么想的下去!漫漫长夜,何其一无所有,他如何捱到而今烈日当空,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总是大雨瓢泼,遍寻不见阿蛮身影——这样的梦,他实在做了太多太多。“这只是个开头,”少年郎兴冲冲宣布,“也不是说不能立刻就能健步如飞……这世上又何曾有一蹴而就?便是战略规划、军队整顿、后勤部署俱已到位,但这一场仗,到底要真刀真枪去打……先胜,后战,一切水到渠成……且说前次大战,我大梁伤亡也足有万人!朝野上下庆贺,都说这是大捷!纵有损伤,终会取胜,我们只需要时间。”

什么封做县主方便一拍两散,什么不再求婚改日亲自送嫁……诸如此类的荒唐念头,早无所遁形!阿蛮正一天天好起来,天长地久,那双腿脚一定要站上兴明宫的大殿,和他一同……他有阿蛮呢!阿蛮不会在意!一向将他宽恕,尽可为他开脱!且听戚晋说个开头,她便已经啧啧惊叹,说佛像面前偷天换日何等高招!往后还要问那满朝文武,哪个不曾暗中筹谋,哪个没有些过人手段?大太阳下尚且擦不去阴影……昂挺胸,所图既然光明,谁管你手段卑鄙?

有妻如此,夫复何惧?

从散步归来的童昌琳手里抢朵花给她簪上,面对她欲言又止的忧虑,擦去泪花,附耳他要笑得不怀好意:“孩子的事……君既为约尼,卿当做林伽;何妨宏愿,自有双全法。阿蛮,不用担心。”

引经据典,李木棠听不懂。只是莫名其妙的,她忽而当真不担心了;甚至小别胜新婚,迫不及待着,他们该当从宝华寺离开。弃马车,上老黄马,山路时有陡峭崎岖,戚晋单手执缰,马背上却毫不颠簸,稳当得仿佛牛车。林木匆匆渐渐远去了。她总是要问一句“为什么”。此言指代不明,戚晋却了然一笑:

“那你当日为何夺取小邵的利剑,不许他作势威胁?

“你不信佛,楞严咒为何一定要我收下?

“为何明明不良于行,却一定要追上五佛山来迎我?”

“……那是我……”

话未说完,她忽地全明白了。这回涕泗横流,就该心安理得,听戚戚反过来向她道谢了:“心病无药医,我实在束手无策。唯有多谢你锲而不舍,坚持至今。若你先自暴自弃,我就唯有六神无主,和你同衾合穴去!”

“不要。”她用最后的力气拽拽他的衣襟,“你不……会。什么孩子、什么县主……我管不了了。或许是我快死了,所以狭隘,变得愚蠢。我只想,有件事,至少,从此以后,我已经很得意了。”

她想要翘起嘴角,却还是偷偷地流泪,又咳嗽。她却不在努力,任整个身子在他怀里软下去。不用咬耳朵,不用靠得太近,甚至不用强撑病体,因为:

“荣王殿下,和戚戚,都是你。”

头顶飘来一句笑:“我知道。”他说,“好。”

纵马向前,他们于是离开那座树木葱郁的高山。身后阴云骤起,万丈霞光随之断裂。天地间九万里,红尘缤纷竟瞬间褪成黑白。

有只死鸟,当空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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