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清臣被这话哽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将案上的汤药和豆粥灌进了肚子里。秋意渐深,天气也冷了下来,在案上放了一个多时辰的汤药,冷得像是冬日里的湖水。
一股脑儿灌进喉咙中后,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变得更加活跃,翻江倒海,一个劲儿地折腾。
满心愧疚的荀清臣咬住下唇,为遭了无妄之灾的王瑾低下头,以额触地,连声恳求:“殿下息怒……”
哀求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上次见面时的情景,迟疑地将话咽了回去。若是为王瑾求情,恐怕更会触怒楚晏。
可随着刑杖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外面的王瑾已然气若游丝,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若是再打下去……
荀清臣一时情急,血气上涌,唇边便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世子要如何,才肯饶过王瑾呢?”
楚晏恍若未闻,许久才道:“你不是最擅长衡量利益得失吗?不若先想清楚,王小公子的命值得你费多少心思?”
语罢,端起易棠倒的茶,微微啜了一口,点评道:“你这茶似乎还差些火候,连允安的手艺都不如。”
易棠白了她一眼,“你这嘴刁得很,竟然连陆参军煮的茶也嫌弃。”她抬了抬下巴,又问:“这人,你还要留着吗?”
楚晏目光微凝,像是在思索。
易棠也不催,只道:“你若是还想多留两天的话,那就先这样吧,折腾太过的话……”
她摇摇头,越说越暴躁:“真的不好治啊!殿下,你到底是在折腾他还是在折腾我啊——我真的不想干活!”
楚晏避开扑过来的裙装女子,嫌弃道:“那就先停手吧,将外面那个吵闹的家伙丢回战俘营。”
亲兵应是,离开前有些犹豫地问:“殿下,要请军医吗?”按照那伤情,不给药的话,就只能在伤口的一步步溃烂中等死了。
楚晏忽而一笑。这笑容极明媚,远远看着,甚至有些孩子气。
但荀清臣知道,那如花一样的笑靥,正潜藏着怎样的恶意,怎样的仇恨。
“这个问题,问我也没用啊。”楚晏笑盈盈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人,仿佛有些遗憾:“这得看林公子的意思。”
荀清臣垂下含愁的眉眼,“世子想要我做什么?”
楚晏不紧不慢地应:“那就得看林公子,能为我做什么了。”
青年无言地沉默片刻,旋即颓然地松开手掌,“一臣不侍二主……恕我不能违背本心,为世子……”
“放肆。难道你以为我燕王府是什么废物收容所吗?”一身箭袖劲装的燕王世子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周身气压低得不能再低。
坐在一旁的易棠默默将自己坐着的的垫子挪远了点。
“我对别人丢下的走狗,可没兴趣。”楚晏咬牙道。
“是我失言了。”荀清臣自嘲地牵了牵唇角,无声苦笑,“若有在下能效劳之处,还请世子殿下明示。”
楚晏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稍霁。
但这对于仰人鼻息的阶下囚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比起释然,这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风暴突至。
整个人被扯到楚晏面前时,荀清臣闭上眼睛,反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很快,心中这种诡异的平静就被打破。
有一只手,正在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身体。
从额头上浓重如墨的淤青,到下颌处几不可见的血痕,从如蝶翼般轻颤的睫羽,到贴着几缕发丝的脸庞,从纤细优美的脖颈,再到素衣之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楚晏轻笑一声。
与她看似怜爱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从未掩饰过的刻薄话语。
“好一个天姿国色的丧家之犬。”
即便再怎么逃避,荀清臣还是辨别出了其中的亵玩之意——不,她话中的那股子轻蔑与鄙夷,甚至不需人分心辨别。
它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正如她手上毫不顾忌的动作。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荀清臣本能地崩紧了身体,但这点儿微妙的抵触不但没有见效,反倒招来更恶劣的捉弄。
“刺啦——”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或许,也是自尊被撕碎、被践踏在脚下的声音。
身上这件宽大的单衣,在楚晏的手下脆弱得不像话。秋风呼啸着灌进帐中,荀清臣打了个寒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
帐内,有他从前的学生,有治疗他的医士,有看守他的士兵;一道薄薄的帘子之外,更有为了他放弃南下、险些丢了命的小辈,有无数双不同的眼睛……而此时此刻,他却披头散发,镣铐加身,连件可以蔽体的衣物都没有。
荀清臣死死地咬住嘴唇,消瘦的身体崩到了极致,像是一把拉到了极致的长弓。
可那只手犹不满足。它游走在青年的身体上,像是狮王在巡逻它的领地,而后,慢慢地,慢慢地,向下而去。
荀清臣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楚晏……”他蜷作了一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手,希冀阻止那只近来让他吃尽了苦头的手。
他这点儿力气对世子殿下来说,简直小得不值一提。楚晏轻轻一挣,就甩开了那双典型的、属于文人的手。
她像是偶然间起了什么兴致,眉眼弯弯地低下头,看着他一点点地露出屈辱的神色。
“怎么,先生现在要与我说士可杀、不可辱了吗?”楚晏转头道:“还是说,王小公子的命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
她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又问:“那再加上执金吾何永?还有城门校尉李泰,安乐侯楚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