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来人往,头顶的太阳慢慢灼热了,汗水落在地上,被一双双鞋子踩过。
没人帮得了他,陛下前不久才又征了税,前方战事吃紧,在盛京街头走来走去的这些鞋子的主人无一不是勒紧了裤腰带生活。
他们不比现在的小郁富足到哪里去,所以即便有善心,也无力去帮助他。
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了片刻,铁匠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茫然无措,到底是出于好心,他提醒道:“我认得你舅舅,他的工钱月结,你若真急,可去找牢狱的账房先生提前预支一笔钱。”
小郁听了,有些缓慢地张口:“多谢。”
然后他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当天午时三刻,闹市照例行刑,吏部侍郎赵源因上奏谏言用词不敬,触怒龙颜,遂斩首示众。
新来的刽子手戴着斗笠,遮着面容,看身形却很年轻。
人群里有女子哭得撕心裂肺,来监刑的太监捂着耳朵看过去,原来是个妇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赵大人的妻女,啧啧啧,真是可怜见儿的。”
太监阴恻恻地笑,突然指着抱起夫君头颅痛哭的赵夫人尖声呵斥:“哪里来的刁民!竟敢为朝廷要犯敛尸!莫不是有谋逆之心!”
“来人呐!给我抓了她们,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官兵冲着赵夫人去,一把抢过那血淋淋的人头丢在地上,将这柔弱女子压在尘埃里。
旁边的女孩也是这样的待遇,却吓得不敢大声哭泣。
赵夫人怔怔地与死不瞑目的丈夫对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大晟已经没有活路!阉人干政,佞臣当道,昏君无能!大家都要死!都要死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太刺耳,闹市寂静了一瞬间,慢慢响起窃窃私语。
监刑太监眯着眼冷笑:“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咱家是个阉人不错,摄政九千岁也是个阉人不错——你既看不起阉人,不若进了军营,伺候那些个真男人吧。”
看着赵夫人变得惨白的脸色,他不阴不阳地笑,眼珠子转到抽噎的女孩身上,闪烁着恶毒兴奋的光:“还有赵大人的千金……你说她是管那些兵腿子叫后爹呢,还是叫夫君啊?”
汗液滴到眼睛里,带来热辣的感觉,后背却腾升一股寒气。
年轻的刽子手沉默地站在木台上,腰上挂着预支的工钱,脚下是他需要带回去挖坑埋葬的犯人,不远处被拖走的是可怜无辜的两个女子。
那个小女孩慌乱求助的眼神投过来,小郁别开了眼。
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升腾,他后知后觉感到恶心和后悔。
不该拿这种钱的。
斩秽刀(七)
刽子手仍然死了。
小郁亲手挖了坑,将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好好安葬,然后他背着刀来到监狱,打听昨日被抓走的赵大人妻女如何了。
牢头不知道他正预备劫狱,蹲在角落里往地上磕烟斗,一边换烟草碎一边唏嘘:“赵夫人昨夜里就没了,那阉……宫里来的大人晚上要看节目,从牢狱里提了四个囚犯,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流氓,哪里知道赵大人平日对百姓的恩惠?”
“一听说哄得贵人高兴就能免除死刑,一个个畜生……最后赵夫人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了。”
小郁蹲在他旁边,消化理解了好半天牢头语焉不详的话,明白他是来晚了,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那个小孩呢?”
牢头砸吧着烟嘴:“小的被押送前往最近的军队驻地了,唉,也不知道能捱几时。”
话说完这个年轻人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背影看上去急匆匆地,牢头懒得计较小伙子的不懂规矩,在后面扯嗓子喊了一句:“记得今日午时还要回来行刑啊!”
不会再回来了,他想。
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活人穿行却比死人尸臭还难以忍受的地方。
小郁一路打听,在官差把赵大人女儿送进军营前将人劫走了。
小姑娘穿着宽松破旧的囚服,披头散发好像小疯子,而且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小郁抱着她赶路却被她又抓又挠。
嘴里还喊:“杀人犯!杀人犯!还我爹爹!”
他的斗笠和围巾没换,被认出来了。
小郁原本的一点怒气“噗呲”被浇灭了,他感到心虚,但是又解释不清。
确实是他的双手握着刀砍下了赵大人的头颅,人家女儿亲眼所见,他无可辩驳。
于是只好默默忍受着来自小姑娘的报复,一声也不敢吭。
他打算带着这小孩去福州,听刽子手说他当时在那里捡到了自己。
只是他们刚离开盛京不久就听说福州一带早已经失守,北狄人挥军南下,直奔大晟首都而来。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变天了,只发愁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没办法带着一个女孩子四处流浪,在试图帮赵小姐洗头洗澡却被声嘶力竭推开之后。
他不过帮她脱个上衣,肩膀都没拉开,她就又哭又打的,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臭了吗?
赵大人还说妻女胆子小,可小郁觉得他被蒙蔽了。
小郁找了一户农家,出钱请农妇帮这千金小姐洗干净,他蹲在鸡圈旁边斟酌要不要买只鸡炖了给孩子补补——用砍了赵大人换来的工钱,是了,还没花完。
鸡圈里唯一一只母鸡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幸运的是它也实在瘦得可怜,小郁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洗干净的赵小姐被牵着出来,那个杀人犯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