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三年之期已到,我还不知你的动向,却心中已觉释然。若你我此生不复相见,想必也是天命使然。此生能够识得你,已经难得。不过,我总是希望,你能来找我的。
顾惜朝”
白发较三年前多了许多的顾惜朝合上信纸,走出帐篷,外面的阳光亮得他一晃眼。他用手遮在额头上,慢慢地向鸽笼走去。那里正是春猎的中心,不少人在那处比骑射、摔跤等等,时不时传来蒙古语的呼喝,颇为热闹,与中原市集并不差,反而别有一番塞外的风情。
最开始他以为是错觉,可是他越走越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些蒙古人和极少数的汉人金人辽人都停下了手,好奇地注视着远方飞奔而来的一匹陌生的白马。马上坐着一个白衣人,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年龄,身姿却很挺拔矫健,腰上的佩剑反射着阳光;看衣饰多半是个汉人,汉人之中的英雄。
白马与人群擦肩而过,往人烟更少的空旷草原奔去。顾惜朝不由得自己,打起呼哨,自己的蒙古马从帐篷门口也奔来。他飞身跨上坐骑,朝那白马奔去,未握缰绳的手上捏紧了那封还没有寄出的信。
等他靠近,如在梦中,可他决不会——决不能——决没有认错。白衣的戚少商佩着“逆水寒”——顾惜朝自己的发丝还在剑穗之上,也顺着草原的南风拂动——高高坐在白马之上,一如他们初遇那天一样,意气风发地在旷野之上,跃马扬鞭。等他们真的靠近了,顾惜朝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二十年陌路,一年相识到决裂。此后又是二十年天各两边,然后两三年的破镜重圆。之后这三年分别显得太微不足道。他有太多想说的,此时却一点都说不出口。戚少商看上去也是百感交集,两人便在对方面前勒住了缰绳,各自下马。
最终还是戚少商先笑了,对顾惜朝伸出手来。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顾惜朝也大笑起来,握住戚少商的手,把自己拉到他的怀中。他们又仿佛回到了二十岁,回到了边关,回到了夕阳之下的旗亭酒肆。他们都潇洒、年轻、心比天大,无所畏惧。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全文完。
后日谈:何处江湖
“月儿亲启:
近日诸事繁忙,前几日刚从扬州返回,未能及时收信复信,请月儿一定谅解。
戚伯伯决定留在扬州了。锦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她——从临安赶过去,要为他送终。有了她在,我也放心了。扬州离临安也近,若是金风细雨楼想要照应,自然是有办法。我只是担心戚伯伯悲伤过度,不过看来是我多虑了。人已经到那个年纪,见过太多,是该看淡生死了。顾叔叔一生坎坷,最后也安度晚年、寿终正寝,又能葬在自己的老家,算是善终吧。我们没举行葬礼,因为顾叔叔认识的人,都比他先走。戚伯伯同我开玩笑称,他好歹也是曾经的“群龙之首”,走时一定风风光光。我陪他说笑几句,心里也知道,他并不是这么希望的。
顾叔叔葬在瘦西湖南边,戚伯伯就住在附近,比他在临安的房子还要小,就一庭、两屋,我看着都嫌逼仄。不过他也只有一个人,加上锦屏,用不得太多地方。他大约已经计划好,自己死时要与顾叔叔合坟了。不过江湖上知道他们情事的可能不足十五人,现在活着的大约就六七人。等戚伯伯故去那天,那个人人都知道“逆水寒”和戚少商、顾惜朝,却不知道二十年后这些事的江湖又要作何感想呢?
说来也怪,我小时候总是害怕变老、最后死去,现在真正老了,却感觉不到什么好怕的,可能有阿烁陪我变老,感觉不算太坏。思来想去,我只是担心,雁过留痕,我活这一生,又有谁记得我?不过这个问题,我已经找到了答案。我整理顾叔叔遗物时找到了他的手记,认认真真读过了。其中有一段,我受益匪浅,遂想摘录下来给你看:
‘留名于世如植树于庭,明知人生有涯,不得见其亭亭如盖之日,亦为之。’
说到底,人活一世,为己为人,全是一念之间的事而已。我植树于庭,是想自己竖的碑,还是想给后人乘凉?现在才想,是不是有些晚了?
除这些伤心事之外,倒也有值得一说的事。我们部落离中原甚远,纵有行脚客商,也不多见。可是前几月,牧民来报,竟有中原汉人母子二人,流落至此。那二人均不懂蒙语,母亲似是农家妇女,儿子年龄尚小,形容狼狈。阿烁怜他们孤儿寡母,便接到我们帐中休憩。言语间听得母亲姓李,是临安人士,丈夫为金兵所杀,母子被金人手下拐带至燕云一带,得江湖侠士相救,脱身至此。她不愿一直受我们的好意,于是在远处也自立门户,养着我们相赠的牛犊羊羔。那小孩好像不甚聪明,却也乖巧孝顺。阿烁拿顾叔叔留下的《三字经》教他认字读书,他虽学得慢,还是很认真。等他大些,倘若他不走,我想要把顾叔叔的兵法和戚伯伯的剑法教给他。只是我身体日渐衰老,力不从心,不知还有没有那一天。
久居塞外,我几乎都已经忘了临安是怎样的了。我在临安好像也只是一二年的工夫,在那几年里却发生了那么多天翻地覆的事。戚伯伯又遇到了顾叔叔,我遇到了阿烁。那时候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人老珠黄的老妇人了。“江湖侠士”云云,也听得陌生了,明明彼时我也是他们其中一人,潇洒自如,快意恩仇。纵观我这一生一世,所遇之人,所见之事,时过境迁,唯“情”之一字不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