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时,躺在空旷房间里的周迎暄睁开眼睛,起身去到浴室。
每次从镜子里看到形容枯槁的陌生女人,她也会疑惑这是谁。接了一池温水,她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脸依然算不上美观。
她从兜里拿出拆信刀。
有很多疑惑总是在深夜时分狠戾穿透她心底。比如,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就她没死?
刀锋颤颤划过,血色滚出,迅速在水中晕染开来。
水温适中,没什么感觉,清澈的池里好像只是滴入了赤色颜料,滚出一片薄薄的云,美得诡谲。
但周迎暄扶着洗手池,开始恐惧。
随着红色越来越浓,颤抖的手臂扶不住,肺叶里的氧气也稀薄,她跌坐在地。裂口依然滴淌暗红水珠,她挣扎着扶墙站起,软着腿走到门边,按响每个房间都有的呼叫铃。
再有意识是第二天。根据医师的诊断,昏迷的原因不是失血过多,是惊恐发作。
钟猗坐在床边,先痛心地说她傻,又欣慰地说她是为了孩子着想,很坚强。
只有周迎暄自己知道,这个结果,正是因为她,不够坚强。
ea知道后伤心哭泣,她连连道歉是自己不好,以后不会了。lda哭得更厉害,自责不已,后来连削水果都避开她,房间里一点利器都不留,对药品的看管也更严格,尽管周迎暄跟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了,她还是如临大敌。
手腕上不浅不深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又用了很好的祛疤药,没多久就光滑如初,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知道这件事的四个女人也都当作秘密,并故意忘记。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渐渐麻木并习惯了这种麻木后,似乎日子又能正常运转起来了。周迎暄的神识好像从身体中抽离开,高高地挂在云间,以第三人称视角,远而淡地俯瞰自己,操作自己。
只是在白色的地方待久了,视觉好像受到影响,周迎暄看什么都觉得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
偶尔,透过白雾的迷障,回忆从支离破碎的缝隙中涌进脑海。到底过去是梦,还是现在是梦,无法分辨。
但她慢慢能做到平静回看。她坐在脑内的观影室里,重复着机械性的行为,倒带,播放,倒带,播放,像看别人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看这部黑白电影。
周迎暄十八岁与方朔相遇,二十岁相恋,二十四岁确定彼此挚爱,决定共度余生。他们期许的余生却在二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周迎暄被困在那个夏天。她的夏天永远在下雪。
三年
疗养院的设施和医师都称得上一流,但生产这件事,即使再好的环境、再先进的技术,也没法完全消除必得亲身经历一遭的疼痛。
萎靡的花谢了,抖落一瓣,迎来新生命。
周迎暄孕期状态很差,医师们都担心孩子生下来后的情况。检查后人们都很高兴,因为出乎意料,孩子很健康。
助产士说:“宝宝很顺利就出生了,又很健康,是心疼妈妈,不想让妈妈难受呢。”
周迎暄闭眼偏头,一声不吭。旁人见状,只好安静下来,带着新生儿离开。
身体里又空了一块的感觉,周迎暄如长途跋涉的挑夫终于在半途卸下担子,坐在树下闭眼休息,却不愿醒来继续赶路。
周迎暄觉得任务完成了。至于什么任务,谁给的任务,不清楚,但总之完成了。剩下的事,她无力再管。
分娩比预产期提前了一点,祝恩和方曦赶来疗养院的时候,鹅黄抱被裹起的婴儿正在护士怀里衔着奶瓶,滴溜溜的黑眼睛看向来人。
医师跟祝恩说起周迎暄的情况,摇头道:“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以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恐怕没法照顾孩子。”
祝恩怜爱地摸了摸女婴的碎花小帽,和护士学了如何正确抱婴儿后,抱着小宝宝去看周迎暄。
周迎暄见祝恩来了,简单打了招呼就闭上眼睛,憔悴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深重疲惫。
祝恩说:“要不要看看孩子?”
周迎暄摇头。她很累,一眼都不想看。
祝恩问孩子要怎么办。周迎暄看向她,突然崩溃大哭,祝恩听她说着,也掉起眼泪。
一席话说完,祝恩最后问:“那孩子的名字呢?”
日头正好,周迎暄看向窗外,干涸的眼角发疼。
“就叫晴朗,天气晴朗的晴朗。”
两个月后,周迎暄打算去尼斯,那里气候不错,适合疗养。临行前,她让原本要陪伴自己的ea去方家。
“好好照顾那个孩子,”她请求道,“就像照顾我长大那样。”
ea抹着泪郑重应下,然后送别周迎暄。
周迎暄离开巴黎,转去尼斯的海滨庄园休养。庄园里专门配备了医疗团队随时待命,但周迎暄觉得自己很好,除了有些失眠之外没什么问题,根本不需要这些。
可其他人放心不下,还安排了心理医生每周跟她谈一次话。周迎暄也不排斥,定时定点完成一周一次的任务。
她会和医生分享烦心事,琐碎细微如扣子从衣服上掉下,睡不好觉总是醒,新来的厨师做饭不好吃之类,就连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受过她数落。什么都说了个遍,唯独不提及往事,像全都忘了,像不曾痛苦过。
心理医生很快改变手段,不再要求周迎暄跟她当面坦诉内心。她给了周迎暄一个任务,写作。周迎暄必须得写日记或者信,记录自己的想法,想到什么写什么。如果周迎暄觉得可以,就把写下的东西放到她房间门口的信箱里,她再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