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夫人如今回来总是呢喃的:
“他竟吃的是那些苦,享的又是我不喜欢的福。做人究竟有什么意思?”
夫人在回张府歇息的日子里会陪蛐蛐玩。蛐蛐和她不太亲,但小孩心里也总能弄清楚到底谁对他有好意、谁愿意为他付出,因此夫人回来时,蛐蛐每日请安陪伴绝不会少,他喜欢把自己写的字、画的画拿给夫人看,骄傲地抬起大眼睛等待夸赞。
夫人自然高兴,夫人一高兴便变着法子给蛐蛐带小礼物、做好吃的。她带着蛐蛐在院子里到处找乐子,整个人复归神采奕奕,脱下了浸透灰尘与风霜的外衣,重新变回那个光艳明丽的灵巧女子。
螽羽在一旁望着他们嬉笑玩乐,记住夫人把蛐蛐抱在膝上开怀大笑的模样——那是她心里最柔软暖和的光景。
夫人当然非常喜爱张春安,但螽羽时常觉得她并不足够爱。
事实上夫人已经“爱”上了她在外头攫取的那片落满黄金与刀光的天地,她最“爱”的是她接管执掌的营生;如何将张祐海留下的生意摊子运转起来才是她心中的头等大事。
她很少再停下来思念、关心,体验、忖量。
她逐渐被捏塑成另外的样子。
这些年,夫人在家中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在外头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了。
有些轶事不堪入耳,有些传闻令人胆战心惊。
但故事越是多,到底说明夫人走得越是远了。
航江省内,悬壶堂里的草药再不会缺货,宝海钱庄被砸烂的门楣重新立起来,哄抢一空的大堂重新摆上了风水石与财神龛;听说张胡氏也再度成了省府官库的代理之一。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愿意做的人,总能走得比其他人更快更远。就如当年的张祐海。
然后,夫人要往航江省外走了。
张氏族人们怨声载道:先前万幸逃过株连九族之罪,她怎会还要重蹈覆辙?一介女流之辈守住如今的基业还不够吗?如若被她败光家产,张祐海九泉之下如何合眼——倒不如张氏宗族接管产业!早知如此,张老爷没有留下遗腹子或还更省便些……
等夫人真回来时,当着她的面,人们反而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商队里的帮手原就多是本地亲眷,经历了老爷那一遭祸事,总归难免心有疑虑、离心离德——也因此,夫人开始提拔更多的外乡人了。
这么一来,宗族与夫人的关系便更有日益紧张之态。
逢年过节相聚的每一场宴席,都是夹枪带棒的交锋,总要互相给些难堪;然则各持己见,千头万绪无从开解,最后唯有各自大醉、掩耳盗铃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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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蛐蛐到了始龀龆年,是在族中排班序齿的年纪了。
那天在张府和祠堂都摆了宴,中午在祠堂烧香叩头,晚上张府里吃饭、看戏。
戏剧演到《牡丹亭》其中一折,孩子们不感兴趣,溜下亭台捉迷藏去了。蛐蛐听得倒还听认真,不过被昌哥一叫便也坐不住了,抓起瓜子点心塞到口袋里头,一溜烟滑下座位几步没了影儿。
螽羽本想叫南南跟上去,却见南南望着水榭上水袖蹁跹的杜丽娘已经看入了迷。螽羽便笑了笑,转而叫蛐蛐的乳母去看顾。
夫人还没有回来。
本来序齿排班是孩子童年里的大事,夫人是该赶回来的。
奈何今年久雨不停,多地水患成灾、泥石倾覆,夫人恐是被堵在了半路、或有灾情需要主持处理,因此傍晚将至了还未赶到——这些年来,螽羽也已习惯了家中主人的缺席,长路漫漫,在外头行商总有很多意外耽搁,要时时关切内宅之事自然不可能。
再者,这两年来夫人格外忙碌,每年一半多时间都在京城里。听说是在天子脚下寻到了新门路,银子流水般滚进去。
要说这几年朝廷最重的烦忧,倒不是北方边疆抵御外敌了,而是弹压各地起义的暴民。苛捐杂税、贪官污吏一年胜过一年,已是苛政猛于虎,不得不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年景又是不良于行,远方不时传来耸人听闻的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之事……
想到这些,亭台水榭上咿咿呀呀的歌声顿时也失了趣味韵致。
螽羽站起身想去外面散散步,找一找蛐蛐,叮嘱孩子们别玩闹太过——
这时钱氏又走过来拉她说话了。她只得停下来听。
钱氏话说得弯弯绕绕,听了好一会儿螽羽才明白莫约是池三爷在外头打马吊输了钱,金哥又快要参加院试,免不了许多花销,他们手头一下拿不出足够的银钱来支使了。
这些年来螽羽也已听了钱氏口中无数如此这般的苦水。便一一应和着,说过两天差人送红封到池三爷府上去,祝愿金哥生员录科。
正说着话,突然间南南猛地一颤身子走动起来,只见她抬首侧耳、左顾右盼,将指甲放在齿间咬住,神情逐渐惊惶。
紧接着春安的乳母跑了进来,口中大声喊着“快来人”“救命”。
说的是——“少爷掉到井里去了!”
【卌壹】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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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跌跌撞撞跟着一群人在偌大的张府里走着。
长廊、门洞、庭院变得那样陌生,就如她第一次进府时那般漫无尽头。
这几年,夫人常与螽羽说,感谢她为她和老爷生下了孩子,感谢她操持家务、打理庄子,让夫人能在外头安心做事。
夫人与螽羽谈及她在外头的营生时,眼睛总微微眯起来,里头像有火在燃烧,垂下眼皮敛着一粒粒跳动的火星子。
夫人说,北方夷狄部落之中出现了豪杰,大有一统诸部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