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词眼看拗不过她,只能在对面坐下,他刚在椅子上坐定,茶仆便立马进来为二人斟茶摆点心。
期间周词一言未发,尹惜霜也只是盯着茶汤深浅的变换不露声色,等桌上都准备妥当,尹惜霜微一抬手:“周公子请。”
可周词哪有心思品茗,半杯入肚味同白水。
尹惜霜抿上一小口,香味沁人,她就着茶娓娓说道:“其实上巳那日的魁首该是周公子。说来惭愧,姑母从小待我极好,对我很是疼爱,所以当时才偏帮了我一把,让我拿个头筹哄我高兴罢了。”
“尹小姐不必过谦,你的诗平稳工整又心思别巧,大家都看了,实属有目共睹。”
周词这句并非恭维,尹惜霜到底出身书香门第,大学士之女,诗文造诣确实不错。
见他说得诚恳,尹惜霜便在这上面起了话头,谈起诗词文赋来,她见识广博、聪慧过人,但周词却如坐针毡,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想听想说的,可偏巧他回应的每一句又正合尹惜霜的意。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凑巧。
一杯见底,周词趁着间隙打断道:“尹小姐,我们能单独说几句么?”
“当然!”
尹惜霜挥手屏退了两个丫鬟,雅阁内更安静了几分,车马行人之声愈发清晰。
周词看着她的眼睛,如实说道:“恕在下冒昧,我想我该回去了。”
“怎么了?是我招待不周么?”
他心一横,直截了当道:“不,小姐今日十分用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内子还在家中等我。”
尹惜霜笑容犹在脸上,眼神却闪过一丝暗淡,整个雅阁中只有他们二人,刚才的话也不会有谁听见,她并非不讲理的人,只是有些意外以及一点点失落。
她虽出自宦官世家又饱读诗书,表面娴静温柔,但内心总有反叛,不然也不会逾矩私下请他来,她确实欣赏周词,并在上巳宴时就对他颇有些好感。
尹惜霜放下手中的杯盏,窗外响起此起一阵车马轮辙的声音,从长街这头压到那头,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直至声音渐希。
耳边空荡荡地突然冒出一句话,像平地里炸出一声惊雷。
“若是宁王府出面让你与她合离,你答不答应?”
尹惜霜语出惊人,周词吓一跳,直接挺身站了起来,连同桌上的杯盘碗筷跟着一震。
“公子切莫紧张,我只是……”
周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人却像换了副模样,眼中寒光令尹惜霜心头一凌。
“在下恕难从命。我与她相识于微末,患难与共,若宁王府执意如此,那让我即刻脱了官服也在所不惜。”
“没有这么严重……”
“我心中的位置实在太小,只容得下她一个,世上没有谁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尹小姐定然也是如此,若是强求,只怕伤了小姐的心。”
“我明白了。”尹惜霜端坐桌前,认真说道,“其实姑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偷瞒着我派人去府衙询问你的情况,可得到的结果是你并未娶亲。所以你方才说有家室我很是诧异,我也怕姑母得知实情会利用权势威逼于你,好在你确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也算我没有看错。”
原是虚惊一场!
周词彻底松了口气,胸膛里却还突突跳个不停,若宁王府真要插手,还不知局面会如何混乱。
尹惜霜见他无意抹了把汗,笑道:“今日同公子聊得很开心,不过我也有疑惑,进士第二甲第一名入翰林院也绰绰有余,怎会屈居夔州府通判一职。”
尹惜霜自幼深受家中宠爱,聪明有余,却不大懂人情世故和官场上那一套。
周词低眉道:“身似浮萍人如柳絮,许多事岂是自己能决定的。”
“倒也没有绝对,以公子才干,说不定很快就能回京。”
“多谢尹小姐抬爱。”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倒想见一见你那位夫人。”
周词浅淡一笑,未做回应。
茶未喝药,周词便告辞离去,出门前尹惜霜突然起身叫住他:“还有件事我想提醒你,那位陈知州,是他和王府的人说你尚未娶亲,此人多半心思不正,另有所图,公子请多加小心。”
周词点头,回身郑重一揖:“谢小姐提点。出了这扇门,我只当今日未曾来过秋山居,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若府衙有人问起,我便说是小姐瞧不上我。”
尹惜霜一讶,原来方才他让两个丫鬟出去也是为她名节作考虑,她心中又欢喜又哀伤。
目送他走出雅阁后尹惜霜呆呆站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扭头跑去窗口,两手撑着窗台勉强探出半个身子,眼看着周词从秋山居出门,一点点走远,直至隐没于来往不息的人群中。
天色暗沉,阴云愈来愈浓,几乎快压近山头,小满走到窗口眺望茫茫云海:“又要下雨了?”
文貍说:“最近是巫山的雨季,有得可下了。”
“难怪我这两天总憋闷得慌。”
“你先别闷,神女方才让青鸟送信来,说螭龙现身了,但……又跑不见了。”
“它厉害么?”
“数千年修为的妖龙呢,不然各路神仙也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哦,千年的螭龙啊。”小满坐到桌前,一手支着拿笔在纸上弯弯曲曲涂出条龙的模样,像条蛇,她横看竖看,最后在它身上画个大大的叉。
夔州近半个月来阴雨不断,像要把整座州府浸在水里,街巷、屋瓦甚至衣料都沾染着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
雾霭低垂,沉沉压向地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