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词跨入府衙大门,刚收下伞,不知是谁一脚踩在滴落的雨水里,猛地撞到他身上。
那人步子踉跄一下,眼看就要摔倒,t周词伸手拉了把,对方定睛一看,不由紧张,马上躬身道:“冲、冲撞了通判大人,实在抱歉!”
他肩膀上下起伏,似是跑得急了还在不住喘气。周词一眼认出,此人是河堤使手下的小吏。
“怎么回事?”他问。
“回大人,知州可在?”
“他还未上值,有什么事先同我说吧。”
小吏一听,迅速禀报道:“大雨连下了十几日,涪陵沿江一带的水位已近水尺三划半,都涨过下田了,只怕再下去会越来越高,危及百姓生计。”
周词肃然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即刻报至京城。”
“可……”小吏犹豫道:“我们向来要等地方主官下令才可行事,知州大人他还未……”
周词打断他,横眉道:“事态紧迫,你速以马报将汛情送至京城,若出了差池,由我来担!”
见他言之凿凿,不容辩驳,小吏心感震慑,既有州府通判担责他自然不必担忧,于是领命便走。
周词快步进入公廨,提笔写下一页纸命人即刻送去涪陵。
此时,陈秉元恰好刚到,与他打了照面,周词马上禀明了涪陵一带水位有异,他已准备好前去查看,协同县丞商议应急对策。
陈秉元听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嗯”了一声。
“涪陵啊。”他隐隐扯了下嘴角,坐入椅中摆摆手道,“急什么。”
周词不禁看了他一眼,汛情不报乃是死罪,他如此笃定显然是一向如此了,以前恐怕没出过大事,若真有天灾,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又或者……像他父亲那时一样,已经有了“替罪羊”。
周词牙关咬紧几分,默然不语。
陈秉元瞟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过去也同你一样,就任后便满是雄心抱负,渴望大展宏图,可为官之道并非像书院里天道酬勤那一套,而是在个巧劲,恰好的时候做恰好的事。”他笑笑,又说,“现在这番话可不是夔州府知州同你说的,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你,你应该看得出,我一向器重你,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吧。”
“我已上报京城,修书涪陵县衙。”周词语气刚正,生硬地朝他行了一礼,直截了当地言明先斩后奏一事,“我今日便启程前察看。”
不大的公廨内顷刻静了半晌,陈秉元撑着椅把缓缓起身,一片阴影逐渐投向周词,最后停在他眼前。一声笑声过后,陈秉元轻拍他的肩说道:“也好,昭言行事果决,你先去,我稍作准备也动身前往,你叮嘱那谭子琛时刻派人驻守,防患于未然。”
“是……”
周词一揖,推门而出,走到公廨外的空地上,雨依旧连绵不停,他不禁抬头,望向阴云遮蔽、灰暗无垠的天色,胸膛闷窒,说不出的郁结。
在方才极短的沉默里,他明显感受到了陈秉元的不悦,他确实有些冲动了,但照以往的记录来看现下已迫在眉睫,而陈秉元有的只是无动于衷。
周词回到官舍简单收拾了两三件衣物,另把阿七也一同带去。
来不及等州府备车,周词要了两匹快马,带几名得力之人直奔涪陵。
中间有几个乃是傅良原本的亲信,周词不忍其亲眷被连累,于是在傅家十数口人流放出城之际,悄悄安排他们偷放走了。而这几人自然也怕因傅良东窗事发被陈秉元一并清算,惶恐之下只能听命于周词,便决心通判说什么就是什么。
雨茫茫无尽坠落大地,阿七坐在一人后头,半侧着身朝前张望,细雨如纱,人影朦胧。
他大声喊道:“少爷你慢点,前面路滑不好走!”
“无妨。”
周词没有勒马,没有回头,淋湿的发带随风雨飘摆,山高路远,仿若当年。
他遥望天际,满目江河万里、苍生百姓,他时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仁慈还是懦弱,当初的梁闻景,如今的陈秉元,他怕伤及无辜总想着用万全之策去解决,于是一忍再忍。
父亲当初是否也是如此,念及无数无端牵连之人,才会捏着那些罪状迟迟没有公之于朝堂,最后才使自己身陷囹圄。
雨滴砸向山河,也像砸在他心底,七零八落,难涤凄怆。
他双眉一横抹了把雨水,旦听马蹄扬踏,一路疾驰。
连续数日,周词都在官道和驿站间辗转,直至进了涪陵。县城中阴云密布,路上覆着一层积水,街巷偶有人撑伞而过,伞下却个个面有愁容,步履沉重。
此情此景,他甚至来不及修整便去往县衙寻涪陵县丞谭子琛。
进门后,方一亮明身份,门口值守的就说县丞不在。
周词二话不说,跨过门槛直接跑了进去,县丞日常办事之处果然空空如也,整个县衙冷清得几乎没什么人。
他有些恼怒,转了一圈招手叫了个皂隶过来,疾声厉色地问道:“谭子琛何在?!”
“他、他应是去了……”
“谁找我。”
听见声音,皂隶立刻扭头恭敬道了声“县丞大人。”
应声走来那人正是谭子琛,他身形清瘦,略有疲态,神情冷漠而紧绷,约摸四十岁年纪,两鬓已有了几缕银丝。
谭子琛脚下穿的鞋子正淌着水,衣服也湿了大半,他一边俯身拧着下摆一边说:“你是府衙的通判吧。”
“不错,是我。”
“那请自便吧,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去问主簿,他还在里头,我就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