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望着曹丕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她现在唯一能够得到劝慰的,也就是甄夫人。
七月,曹丕率一万人马,前往沛郡谯县。尽管尚未废炎汉,但已按古时五行之说,所谓以土德取代火德,决定服色尚黄,建大赤之旂。曹丕头戴冕旒,垂十二旒,跪坐车使用六马,驾金银车,或名桑根车,意即桑色黄如金。一行仪仗,备极尊荣。
沛郡太守、谯县令等地方官,早早就在道旁迎候。临时装修的魏王行宫,收拾和装饰一新。曹丕入县城后,就入住行宫。
次日,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在城东大飨六军和父老。其实,在战乱之余,谯县人口只剩下数千人,有幸参加此次魏王大飨的所谓父老,就不过近二百人,只是护卫将士的一个零数。但也一时不可能有那么多席子。从行的兵士,只能坐地而食。当地好不容易凑了几百张席,只能供官员和部分父老坐席就食。还有很多衣衫褴褛的人,则在坐食者旁边乞求残食。
主要的节目,是官员和父老纷纷举酒碗,轮流上前,为魏王祈福上寿,盛赞魏德,恭请魏王称帝,造福天下,热闹非凡。也有人喊“万岁”“魏王万岁”“吾皇万岁”或“恭祝魏官家万寿无疆”。当时,“万岁”和“万寿无疆”还只是欢庆口号,两词成为皇帝独享,大致是到七八百年后的宋代,方才定型。又另设伎乐百戏,各种表演,炫目震耳。大飨从午到晚,魏王退席回行宫,人们才纷纷散去。曹丕踌躇满志,与众姬妾回行宫休息。
一夜刚过,却有随从向曹丕递交一份粘贴行宫门的揭帖。曹丕只见帖上用秦篆写道:
奸雄得逆子,废衰、斩于旬日之间,释麻、杖于反哭之日。处莫重之哀,反设飨宴之乐;居贻厥之始,而堕王化之基。魏祚其永乎?
曹丕不料受此毒骂,气得把揭帖撕个粉碎。
坐在其旁的郭姬,却吩咐随从把碎纸片捡起,用心拼接,另用纸粘贴复原,说:“如此逆竖,自须碎尸万段!”
曹丕于是传令,把揭帖交付沛郡太守、谯县令等地方官,限三日之内,搜索出逆犯。
这当然出了个不可能完成的指令,当时距离秦朝已四百多年,很少人会识秦篆,至于辨认笔迹,更是全无可能。太守朱酉愁得没法可想,召集全体郡官和县官会商。谯县令曹晌是曹丕远族,他凑在朱酉耳边,絮叨片时,朱酉点头,说:“事已至此,亦只得如此矣!”他向县官们作了布置。曹晌的妙计,无非是中国古来官场沿袭已久的瞒上不瞒下,众县官为了保官位,也只得依此行事。
曹丕本来是准备大飨后的第二天,就启程回邺城,现在只能在行宫中闷坐,也没有出外观览的兴致。
到了第三天,朱酉率领全体郡官和县官参拜曹丕,大家先跪地顿首谢罪,然后朱酉跪着口奏:“罪臣朱酉恭奉圣教,不敢懈怠,遍查沛郡,因年代久远,可书秦篆者,唯一十九人,而谯县竟一人亦无,皆是老朽,在家喘息,是日未至谯城。事已至此,皆臣等之罪,今唯有恭请魏王明谕矣!”
曹丕竟气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在旁的郭姬却说:“大魏方兴,不得容妖人胡言,胡不将此一十九人馘首示众,以儆效尤!”
曹晌论辈分,算是曹丕的族叔,他跪奏说:“罪臣启奏,大魏方兴,须召和气,以兴祥瑞,将此一十九人馘首示众,必有冤抑血光之厄,窃恐不利于召祥和之气,恭请魏官家明察也!”
曹丕还是说不出话,朱酉又跪奏:“官家圣明,容罪臣等此后用心察访,若他日擒获此逆贼,自须碎尸万段!”
曹丕万般无奈,只能把手一挥,说:“孤且免众卿之罪,日后须用心察访,追查逆竖!”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向魏王谢恩。
曹丕也在当天,憋足了满腹气恼,败兴回邺城。
汉献帝自从皇后伏寿被杀,就只有心甘情愿、服服帖帖地当傀儡皇帝。曹操三个女儿嫁他,虽然容貌不美,但都对丈夫不错,皇后曹节尤其体贴,所以夫妻、妻妾四人感情相当融洽,这也是不幸之幸。按照一夫多妻之下的妇道,曹节又为他寻访了两个美貌女子,封阴贵人和李贵人,地位与曹操另外两个女儿平列。
曹丕败兴回邺城后,就想起了阴贵人和李贵人,这是他垂涎的女子,就下令通知汉献帝,勒令将二贵人送至邺城。这还不够,另把汉献帝两个及笄未嫁之女,也一并送来。汉献帝只能哑巴吃黄连。一队人马,护送坐安车的四个女子,很快到达邺城南的魏王宫。郭姬当天就率其他姬妾,欢宴新到的四个女子。麻烦的是汉宫设有贵人,而魏王宫还暂时未定宫女等级。曹丕下令,二贵人且暂依“姬”称号,总不能僭越在郭姬之上。
当夜,曹丕就先享受两个刘氏处女。第二夜,又享受了阴、李二姬。第三天,他就命四个女子拜见王太后。
甄夫人感觉自己已是被废弃者,不想参加这次会面。但卞氏却要她和李夫人都来,并且都穿丧服。
初次参拜和会面的礼仪,自不必说。李夫人以她精细的眼光,审量未逾二十的四位女子,当然都是美女,但阴、李二姬更胜,二人容貌可以说是不分上下,但若与甄夫人年轻时相比,也还是稍有逊色。
甄夫人的感情更加微妙。当年她初见曹丕时的第一印象,还是嫌他形貌稍陋,但随后初婚的甜蜜,这种嫌薄感就很快消融。现在夫妻感情破裂,这种最初的嫌薄感,就愈来愈强烈了。看到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论年岁,其实应是自己的女儿辈了,心里只是充满着怜悯和惋叹:“可怜红颜多薄命!不免受形陋貌丑者之糟践矣!”
两个刘氏皇女显得稚嫩,满脸尴尬窘迫之色,简直难以应酬;阴、李二女子却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
她们首先自然与卞氏寒暄。卞氏只生一女,就是前述出嫁夏侯楙的阿凤。曹宪、曹节和曹华都是姬妾所生,她也不甚关心。卞氏看到两个刘氏女子,心想:“依长幼伦理,魏王不当娶妹夫汉帝之女。逆子如此蔑弃伦理,尚有何言!”她在这次参拜活动中,始终板着脸,很少说话。但阴姬和李姬还是向她絮叨曹后和两位曹贵人的厚道和好处,卞氏只能随便应付一两句。
阴姬和李姬又转向甄夫人,李姬说:“久闻夫人之灵蛇髻,驰名天下,今日亲见,果是名不虚传,令人叹为观止矣!”
阴姬说:“今日方知,他女子岂有如此美而长之发?故虽竞相仿效,而不可得其真也!”
甄夫人对此类赞美,却略嫌反感,她淡淡地回应:“区区之发髻,何足二位佳人挂齿!”
李夫人也逢场作戏,凑上来闲聊一阵。
曹丕进殿,甄、李二夫人就乘机退出,阿秀也跟随着。正好有此闲空,李夫人就带她们到自己房中,坐席密语。
阿秀说:“我观四美人姿色,阴、李二姬稍胜,然皆不如阿嫱也!”
李夫人说:“所见略同矣!”
甄夫人嗔道:“彼等如牡丹初放,如何以人老珠黄者取乐也?”
李夫人说:“我察言观色,已知阿妹颇有为四女子惋惜之意,阿妹悲天悯人之心志,终是天性,不可改也。然人各有志,刘氏二皇女,心有不平,亦只得强颜欢笑而已。红颜薄命,由人摆布,自古皆然。阴、李二姬则颇愿侍奉君王,以求荣华富贵之志,且看日后如何也。”
当然,三人都不知曹丕谯县之行,受揭帖毒骂之难堪和耻辱。
曹丕接下来的动作,当然是紧锣密鼓,制造各种各色自己应做皇帝的舆论。群臣上表,络绎不绝,挖空心思,搜索枯肠,大量谄谀而精巧的文字,铺天盖地而来,简直令曹丕目不暇接。在诸多劝进者中,有一位竟是后来篡魏的权臣司马懿。曹丕开始还有兴味阅读和欣赏,后来就干脆撂在一边,没有再看的兴趣。因为马屁人人会拍,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说来说去,也无非是“应天顺人”四字,看多了,连牵线的导演者本人也感觉腻烦了。他的回应方式也十分简单,就是一概谢绝。
延挨到十月,汉献帝就告祠汉高祖庙,然后命行御史大夫张音持使节,带着御玺丝绶和诏册到邺城,正式向魏王曹丕禅位。曹丕还要假惺惺三次上书,说什么“敢守微节,归志箕山,不胜大愿。谨拜表陈情,使并奉上玺绶”。相传夏禹曾想让位于益,益为让避夏启,就躲藏到“箕山诸说有异,大约在今河南嵩山之南。之阳”。汉献帝又三诏不允,才完成了禅位手续。所谓禅位,是假借古代唐尧、虞舜和夏禹之间善意的权力让贤、授受和退位,“禅让”“禅位”之类,本是古史中永葆美誉的褒词。西汉王莽篡位,开始是使用“摄皇帝”和“假(借)皇帝”的名义。从曹丕开始,才假借禅位的名义。后世的权臣都接踵仿效,又把禅位丑剧和闹剧,表演得愈加烦琐和无聊而已。
如果说,还有一个小小的障碍,竟是汉献帝皇后曹节。曹丕几次派使索求皇帝玺绶,曹后发怒,就是不给。僵持一段时间,曹后万般无奈,就召使者进入,当面大骂曹丕一顿,把御玺扔在轩下,涕泣横流,说:“天不祚尔!”吓得使者与左右的人,都不敢仰视发声。
曹丕下令,挑选在许城南七十汉里的颍阴县曲蠡乡繁阳亭筑受禅坛,随即将繁阳亭升格为繁昌县(今河南临颍西北繁城区)。定下吉日,曹丕头戴冕旒,垂十二旒,身穿皇帝大礼服,登坛受禅。公卿、列侯、诸将,另有匈奴单于、四夷朝贡者,加上百姓父老,参加者竟达数万人。曹丕行燎祭祭天、地、五岳、四渎大礼,正式宣布改元黄初元年,大赦天下,尊曹操为太祖武皇帝。
十一月,曹丕废汉献帝,贬其为山阳公,移居河内郡山阳县。曹节等仍然陪着丈夫,封山阳公夫人。
如前所述,到十二月,曹丕就从邺城正式迁往都城洛阳。
在迁都前,曹丕来到慈安殿,向卞氏说明定迁都事宜,说:“皇太后自当同往洛阳,安养永寿宫,尊称永寿宫太后。”
卞氏当然关心新妇的命运,问道:“我知官家不喜甄夫人,不知何以处?”
曹丕说:“朕拟命甄氏留居邺城旧宫。”
卞氏又问:“阿明、阿妍又如何处?”
曹丕说:“朕拟命阿明、阿妍同往洛阳。”
卞氏说:“先太祖武皇帝与我宠礼新妇,官家所知也。官家得以继位称帝,新妇有积德大功,亦官家所知也。不宜教母子即刻分离,可留阿明、阿妍与新妇同居若干时日。另有李夫人,官家久已失宠,不如教李夫人亦留此,以慰新妇寂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