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算日夜担惊受怕,也不是她残害旁人的借口;舅舅再如何少时困厄,也不该利欲熏心、犯下数条非死不可赎的重罪;我就算年少无知,却也不当助纣为虐、冷眼旁观经年,只道于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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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他、先握住了木棠的手。
“可惜这些道理,我知道如今才肯明白。何其糊涂、何其荒唐。而就算现在,对母亲,我也……”
他顿一顿,将重瞳的左眼隐在火烛照不亮的另半面:
“你为何从不问我,我那日所做的噩梦,究竟是怎样的。”
那其实是阳光明媚的一个春日。
骑射课结束得早,他从驯马场出来,想法子骗走马姑姑,揣着替亘弟抄写的诗文要偷跑去咸和宫玩儿。那日的风吹得很轻柔,不会使刚出了汗的他觉得寒冷;太阳淡淡照着、又不至于使这早春过于燠热。彼时的戚晋,不过是个还不认同主仆分别的垂髫之子:见着行路宫人他要欢快问好,见着母亲身侧的内侍总管则要赶紧躲藏。母亲向来不许他同咸和宫及眷礼殿走得太近,就那年年节,他还因私自推了宫中大宴、跑去审身堂定昭仪及亘弟包饺子听了母亲好大一番泪水涟涟。杨泽在皇后近前伺候,眼睛尖、舌头长、走得还不慢,将将够戚晋躲进一旁甬道,他很快就一阵风似地卷过去。定昭仪近来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引动父亲雷霆震怒,才从审身堂放出来,又闭了宫门挨着禁足。连亘弟为生娘打抱不平,都受了父训要抄写诗文百遍。如今杨泽自咸和宫而出,鬼知道是又憋了什么坏主意!戚晋干脆就翻起宫墙,攀着院内的梨树跳下地去。
好奇怪,前院尚有宫人来往,他越过垂花门,定娘娘和亘弟所居的后院却空空荡荡。亘弟这几日在皇贵妃娘娘那里听训习字,现下算算时间,总也也该得回来了罢。他呼唤几声无人应答,就在后殿推门而入——
这一眼,便是此后十年永无止境的梦魇。
圆凳歪倒,人影高悬。素服披吊在梁上的,那不是禁足思过的定昭仪、还能是谁?!接下来的一切在梦中重温过太多次,挣扎过太多次,却失败过更多次。他却不记教训,总以为自己当能救下定娘娘,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那套动作已在梦中练习得行云流水,他无数次抄起圆凳,无数次爬上去将她抱住托起,无数次同她一起摔下地来,无数次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太医……
然定娘娘在他身侧,一次又一次,没了呼吸。
那日傍晚,忽而暴雨如注。母亲将想要去探望亘弟的他死死抱住,泪水湿透了他肩头。他想起杨泽,自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将来是要与你争夺帝位的!母亲除了先下手为强,还有什么选择?!”
是啊,她没有选择。他自然不能去责怪自己的母亲。而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自己的胞弟?他害死了亘弟的亲娘,又在亘弟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离他远去。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自私自利的道路,于是天罚很快降临。他最亲最爱的小妹妹,只有两岁的戚晚,突然就烧呕吐,死在了同样暴雨如注的深夜里。那是他那么可爱的亲妹妹啊!是他的过错、明明全是他的罪责!如果他能早些听进母亲劝诫,不与咸和宫亲如一家;如果他能更努力上进讨得父亲欢心,不让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他能以诚相待,告诉亘弟一切真相;如果他那日能去早些、不躲避杨泽,径直冲入后殿救下定娘娘……
那般明媚的阳光,自此再也不见了。
“所以……只有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太后娘娘身边,我好像没有见过什么内侍总管……”
“畏罪自裁。他当日未曾复命,是径直出宫、死在了私宅。”
“那、陛下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棠满面泪花收到一半,戚晋抬头避让,却见戚绰玉独自一个抠着门框,一双兔子眼睛竟比他二人还要红得可怜。她改了国姓,不再是那认罪伏诛的罪人之女,甚至无法为他披麻戴孝——虽然要让兴龙帮那样的仇家放过她,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戚晋自己一手放任酿成此等人伦大祸,他自己却无法一视同仁,还在此矫词诡诈,维护自己同样恶行累累的母亲……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她?
他霍然起身、快几步,又顿住,该是想要落荒而逃、却又无法弃他无父无母的妹妹于不顾。绰玉一吸鼻子,径直将他抱住。
“我不怪你,表兄、真的。
“我也、不该再哭鼻子了。
“爹爹他咎由自取,我为他守灵设堂,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却哪里有钱、有地、有人去招魂祭幡。他就算处斩、也是太轻,我知道。
“表兄不应该伤心,我也不该哭。比起你身边那位典军、比起兴龙帮,比起渭门庄、比起黔中道,我有什么脸面、凭什么哭?锦衣玉食、遍身罗绮,我不思悔过,反倒要哭天理昭彰吗?”
才满十三岁的长公主满嘴道义、句句报应,一字一顿却声声嗫嚅,抓紧了表兄的衣襟。戚晋打蛇随棍上,也附和起那什么不知所云的歪理,什么心口不一、假冒伪善、哗众取宠、鼠两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欺软怕硬、色厉内荏、无情无义、不孝不悌,骂起自己来四个字四个字,简直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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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信口开河,一面却要向内偷看,想木棠是要更加泪如雨下,还是怒火中烧、抑或惊恐万状、无以言语?贴身暗卫察觉到他的视线猛地收手,几个熟透了的柿子滴噜噜滚落地上,就差要摔成柿子酱,得亏木棠接得及时。她接着又叹气又摇头,自己一口吞下一整个,回身瞧见戚晋的时候,就剩个果蒂剩在外头,不上不下的、倒有些尴尬。
戚晋便看向荆风。
“空腹不能吃柿子。”亲事典军一本正经,连喝了几日苦药的木棠连吸带吞的把那柿子咽下去,赶忙就喊起冤:
“一肚子汤汤水水,严实着呢!我不就是因为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会饿了,想啃个柿子——还是小之那贪来的。你们出口成章的说了好多,我一回头、我柿子就不见了,就知道是二哥藏了。”
“你们兄妹俩……”戚晋哑然失笑,可还没等他讲出个四六来,自家表妹却已然偃旗息鼓、放下执念讨食去了,而且自己一面嚼着,一面还要向他劝降:
“果然有好吃的、就犯不上生气了,表兄,你也来些?我房里还有,下午送来的……也有可能被文雀给扔了。诶、要不知会厨房……不行,我吃这半个就顶着了,分明晚上没吃多少的。”
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不还是小女儿模样,竟全不见方才那般长公主知事明理的风度。戚晋呢?更是装不下去,他自己要腆着脸来问:
“除了讨要柿子、木棠,你方才,再没有旁的心思?”
“殿下要说出来喘口气,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事情,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明白,不是吗?”
戚晋一时心虚,无从辩解。他早知道木棠有良策妙法、更有些惊世骇俗的道理要讲,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将陈年旧事一吐为快,又在此自轻自贱、有意激她不满。他实则早想得清楚,却不愿怨恨母亲、不肯归罪父亲、更不愿追究舅舅过失。隐隐约约的,他总不想做那不孝不悌的恶人,可她、她方才又哭什么?
“你说到你妹妹,我想起我阿兄。”
好嘛,才热络起来的东厢房瞬间又冷得像个冰窖,连荆风都要无奈扶额,木棠却浑然不觉似的,还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伤心、我就哭了;我觉得饿了,就去找吃的;吃的开心,就顾不上伤心。这很自然的事情。不像殿下,伤心的时候要和别人比较说自己没有资格;忙碌起来甚至顾不上吃饭,要给自己整出毛病来。天下这么大,一个人比一个人过的惨,一个人比一个人活得好,难道要定个标准,就只有被认可了的、活得好的人才能笑,活得差的人才能哭?大家出身不一样,天南地北的,见过的事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但这点感情总是平等的、都有的,自由的,没有对错的。”
屋内的烛火灭了一瞬。她接着毫无征兆地、又转向小之,险些吓那孩子自己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