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之也是。还这么小,不用勉强自己的。你现在是长公主,也长大了,但长大不是、就自己要找委屈受。咱们既然伤心难过,就、协春苑关起门来,自己办白事,别人不会知道。你就敞开了、天天哭,我陪你哭。”
小小的人儿抬袖擦了嘴边果汁,吞着口水却道:
“不。
“我,我只为他哭三天,就办三天,不用摆设灵堂、不用请神拜佛,简单挂了白幡,就只挂正堂一间屋子,只三天。”
她说着、再认认真真把面上泪痕蹭掉:
“我会好好哭,因为我没有了爹爹,即使爹爹不是好爹爹,一年到头、见不了我几面,时常责难我,时常又疏远我,总恼恨我为何不是个男孩;但以后、连好爹爹的念想都不能有了,我要为这个哭一哭;还要为我的坏爹爹哭一哭,所以不能太长久、不能太隆重,简单置办、只三天。”
木棠抬起眼来,看清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呢?戚晋。今日下午我们一起看见,雨已经停了,你还不肯看见太阳吗?”
她说着,将那最后一个柿子递去。
戚晋心里实则已有株太阳,喷薄灼热一日胜似一日,早使他心痒难耐;还有味复杂滋味,初时酸涩苦口,如今却沁人心脾,就像手中这柿子。“好,就三天。”这般鬼使神差地应了,他接着喉头一动:
“我与你们、一同。”
祭奠亡母、拜别亡父、悼念幼妹、缅怀庶母:协春苑内、确实需要这样一场无谓隆重的仪式。兴明宫的祭礼却早已落幕。就在昌德宫后殿明间、无人所至处,独戚亘一人、更简短、更简陋。皇帝含笑而入、试泪而出,站在玉阶下,抬驻足了许久。
宿仇已结了大半。风停雨歇,明日,是个晴天。
祭礼第一日,小之睡了懒觉,木棠早起带上庶仆奴婢布置妥当,再迎了戚晋进门,忙前忙后自无暇为文雀分说因果。荆风自作主张拉人去僻静角落简言几句,成日冷着张脸、拧着眉毛的姑娘就撇了他,跑去向他妹妹嘘寒问暖,而且跟着也要掉眼泪。协春苑内一片愁云惨淡,独自小无父无母、惧于严师宁愿漂泊在外的荆风局外人似的,同悲不是、劝和更不是。服白居丧那三人一宿未眠,直到天际鱼肚白,正昏沉时候,忽被冲入堂来的薛绮照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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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礼第二日,临丹阙翻了天,闹出好大声响,协春苑只作不知。当晚薛娘子容光焕带小公子来守夜,换了他三人暂作休息。段孺人故而也陪同在侧、小心翼翼,权当是舍命陪君子。
然而祭礼第三日,小公子踩着晨曦惊声哭闹,薛绮照一跃而起,接着狠狠向杨珣牌位啐口唾沫,扔了儿子自己抬脚就走。段孺人吓得连声致歉,又慌忙追出门去,将将与木棠擦肩而过。乔嫂随后将小公子抱回,于是再没有外人在场,这日的祭奠难免逐渐敷衍,到下午时候,这几人跪着百无聊赖甚至比拼起鬼故事。木棠说夜行孤村的书生,小之讲京官家中怀孕投井的婢,戚晋说起前朝废帝之死,荆风沉默半天,只道他儿时有次眼花以为撞了鬼,后来果然是假死遁走又意欲折返复仇的凶嫌。“所以结果呢?”小之还要追问,典军老爷就把脸一拉,简简单单只吐出三个字:
“死透了。”
他也不说挨师傅罚整三天没得睡,也不提自此但凡下杀心必定斩、无出其右。三伏酷暑天,文雀抱起胳膊,却已经连指尖都在隐隐颤抖。她该想借故离开,又不敢夜下独宿,只能退几步靠着门框,眼一眯睡起囫囵觉——她本不该偷这个懒:等再睁眼,堂内白幡撤尽、人更是走了个干净。她怔然片刻,忽一骨碌坐起,又忽而拔足离去。幸喜王府内就有处佛堂,否则她可不得着急忙慌上五佛山去?
小之这会儿就在五佛山上,荆风正陪她一起。原本说好是一起出街散心,她临时变卦非说自己做了噩梦,要荆哥哥陪她烧香拜佛去。“祭礼是不是再续一天?”木棠满腹狐疑、又忧心忡忡,“可你昨晚睡得不算晚。面色也不像是被吓到了,要是说没睡好,文雀姐姐才是没睡好的吧。”
“我是梦见爹爹,我不怕,我还开心着呢!行了这不是个噩梦。只是他让我去宝华寺,我自然不能不孝。京郊路远,又没什么好玩,一来一回太折腾,我和荆哥哥去就成,你与表兄就在长安城里,随便逛逛。”
这出街游玩的主意原是昨夜由小之先提起的。她一伸懒腰喊起累,整个人接着趴倒在地上,说羡慕人世间自由自在的阳光,不愿再困在这白花花的小院里终日愁眉苦脸。戚晋跟着复议,小心翼翼、却看向木棠:
“不若、就去东西二市走走?这些天来,我也实在、想喘口气。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想,自由自在地过一天。我想,只去看看太阳。”
木棠自然是要同去的,戚晋接着就起了歪心思,非说要偷偷摸摸、易容装扮,做一副寻常后生呼朋引伴的随意样子。他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正把荆风按住,非要人给自己参谋参谋。荆风就在一旁摇摇头、又摇摇头:
“像草莽英雄,恐官兵追问。”
他便取了那两片扎手的络腮假胡,换一身士子的青衫直裰。
“不够文弱,不肖学生。”
第三身粗布衣衫依旧不对味。
“殿下气宇轩昂,不似寻常百姓。”
“这样如何?”戚晋顺手拿起个斗笠戴在头上,可算是将那双重瞳鹰眼遮去了七八分。他自以为得意,荆风依旧要泼冷水:
“艳阳高照,何用斗笠?”
他这么说罢,终是忍不住自己上手——不过是简单几步,先绑上头巾,再把袖口裤脚全挽起来。“距离远了,无人会注意重瞳。”他这么说着,抹了亲事些才取的灶灰还要上手,却被戚晋一把打掉胳膊。
“胡来!”这人甚至端了荣王的派头来叱他,“我看你早对本王心存不满,有意挟私报复!便就是路边寻常人家,也不曾这般脏污不像话!”
“舍不得好皮囊,便换不得自由。”荆风安然以对,又将那盛了灶灰的小碗往前一递,“京中不乏眼尖如鹰者,譬如秦家。若被看出端倪,让太后知晓、查得木棠身份……”
他忍住笑再一拱手抱拳:
“我为妹妹着想,还请殿下、成全。”
戚晋怎么思来想去,反复看了七八九十回铜镜,是抹了洗、洗了又蹭,到最后还是认了命、就这么灰头土脸进协春苑去——如不是荆风毕恭毕敬跟着,连守门亲事都要将他拒之门外。小之打眼就笑,木棠跟着转回头来,不知不觉就愣了些时候。
“怪你二哥。他出的馊主意,诚心要给人难堪。”
戚晋别过脸去,木棠跟着就转过去: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收掩了毕身锋芒,他的确像是市井小民、平平无奇,可在她眼里,那重瞳的眸子、锋锐的眉梢、一样样照旧光华逼人、贵不可言。所以她照样不敢与他并排而行,出王府后甚至先赶了好几步路。算来只有入宫之前,勉强算是与良宝林一起游玩过一番,其后不是全心陪着小之、便是赶着做事来去匆匆,她实在也想有闲庭信步、安步当车晒着太阳、路过一间间铺面的清闲时候。深吸口气,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戚晋背着手跟在身后,直到拐到正街上,才猛然追上去一步,再自然不过地挽起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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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漏过树缝,她有些怔地仰头望去。纵然视线被蛰得模糊,她却依旧看清了他的眼睛——苦闷阴郁不知何时已尽数散去,那双重瞳的眸子此刻竟如春水般清可见底、甚至隐约可见稚子顽童的澄澈心性。“前面有逗蛐蛐儿的,去看看?”戚晋见她不应,干脆转过全脸来,让她看个仔细。
“你二哥心术不正,到底得将这脏污擦去……你可有绣帕?”